纪念民间思想家王康为其舅舅哲学家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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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康:东去江声流汩汩,南来山色莽苍苍——唐君毅全集(大陆版)总序作者:王康(—;民间思想家、唐君毅外甥)来源:儒家网中国的文化问题,是今日人类文化问题之中心所在,亦一切文化之一大纠结之所在。这个大纠结,如能解开,不但中国问题可解决,人类问题也能解决。——唐君毅:《当前世界文化问题》一、穷极返本,殷忧启圣殷忧启圣。从尧舜孔孟到近代仁人志士,中国历史文化或明或隐地遵循着忧患与圣贤对应呈现的节律,塑造了中国历史特有的文化类型。孟子等德慧高深者,皆有一种大尺度去衡评文化命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年不仅是中国现代历史一个非同寻常的转折点,也是孔子诞辰年,以五百年为单元,从年上溯,大致可例举王阳明、朱熹、韩愈、司马迁几位文化贤哲。20世纪中国社会被动或主动卷入变动不居的世界潮流,其经验与教训已非传统中国所能解释、汲取和转化。中国这样的文明共同体,若不启动一场自我反省、调适应对而超越重生的民族自新与精神复兴运动并召唤它的代表人物,其忧患与危机就可能因循沉潜、最终淹灭其文化自性,或沦为外来思想的附庸。从现实人生角度,成为20世纪中国思想家是一种沉痛的负担,也需特殊的禀赋与际遇。自康德以降,西方思想家基本不受累于时代变迁,只有纳粹党阻断了德国领先欧洲思想的步伐。俄国20世纪初叶“宗教哲学复兴运动”几位代表人物经历了革命和战争,并流亡以终。俄国现代思想,本来是欧洲思想一道分支,俄国思想家始终没有中断他们十九世纪前辈的传统,且生前即获得世界性声誉。中国思想界面临的却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传统学术支离体解,社会结构磨灭颠隳,知识界数千年的自主优游不复存在,维持文明于不坠的道统、学统土崩瓦解。欧风美雨俄雪日蹄纷至沓来,中国没有沦为列强殖民地,却成为全球思想激荡、价值折冲的要津。从历史文化角度,中国确实面临史无前例的困局。自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迦叶摩腾与竺法兰以白马驮经像入华,佛教正式传进中国两千余年间,与中华固有文化基本相安和谐。儒家温柔敦厚,近悦远来;道家高明逍遥,顺应自然;佛教超然于尘寰,属意山林,自甘宾位。东方三教因此相敬如宾,相安自洽并融通为深厚博大的中国文化。西方文化的起源、地缘、种族、特性、体系乃至语言、文字、思维、逻辑、概念、术语,与东方皆判然有别,其杆格之大,远非中国与印度文化的差异可比。希腊盟主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东征,印度与西方全面趋近融合,已两千三百多年。而中国首次借鉴西方,企图解决自身危机的太平天国,却是一次教训惨痛的尝试。拜上帝会将基督教圣经《旧约》、《新约》分别修改为《旧遗诏圣书》、《新遗诏圣书》,实行政教合一。孔孟诸子百家被视作“妖书邪说”,“尽行焚除”,买者卖者读者藏者一律斩首,梵宫宝剎,毁拆殆尽,“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曾国藩)对后世中国文化命运和东西方文化关系教训甚深。20世纪中、西文化的遭遇则更形繁复、纠结,一百多年中国历史的演变,主要是这种遭遇的产物,并且继续影响到21世纪中国命运的开展。法国是欧洲启蒙运动的中心、社会大革命和巴黎公社的策源地,与德国为世仇夙敌。英、美经验哲学与德、法理性主义轩轾浪杂,苏联则视欧美诸国皆为资本主义国家、意识形态敌手。英、美、法、苏结为反法西斯战时盟邦,所有西方国家和俄国又都觊觎中国,向中国输出其文化、思想、理论。中国真正的危机在于,学界领袖非但不在民族危亡之际拱卫自身文化,反倒以否弃中国文化为新潮、进步、革命,指控“所谓中国文明者,不过是安排给阔人用的人肉筵席”(鲁迅),宣称中国“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机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识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艺术不如人”(胡适),“打倒孔家店”(吴虞)成为轰动一时的口号,掀翻、捣毁中国文化的“铁屋子”成为激进主义的文化纲领。其主要依据是:中国文化代表着保守、停滞、封闭,只是东方专制王朝兴衰循环的精神附庸;是亚细亚农业文明和宗法制社会的产物,是中国人回应西方文明挑战、实现现代转型的内在障碍;是西方文明的反题,对现代世界文明没有任何贡献,像所有其他古老文明一样,注定被征服和淘汰。其势比孟德斯鸠、亚当·斯密、赫尔德等西方思想家对中国文化的否定性结论更为严厉、猛烈,也远甚于俄国西化派对俄罗斯历史文化的批判。——在所有非西方国家,中国主流知识界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挞伐和否弃之决绝、彻底、全盘性,无与伦比。其无人逆料的后果是,中、西文化的主流正脉始终不能正面遇合,中国文化在其母邦本土却遭遇犁庭扫穴般的劫难。一个世纪过去,人们不难看出,“新文化运动”前后主流知识界对中国文化的批判否定,其理论源头几乎全部来自进化论、无政府主义、怀疑哲学、实证主义、阶级斗争学说和科学主义,来自19、20世纪西方和俄国彼此冲突、对立的的思潮。还不难得出结论,尽管对中国文化的拒斥和绝裂拥有某些历史理由、取得某些文化成就,并深刻、全盘地改造了中国,但是从中国社会为此承受的后果以及仍在继续的精神、道德与思想代价,“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是过于激进、轻率和短视了。——与孔孟以降两千多年间众多文化先贤回应时代挑战的智慧和业绩相比,与其他非西方文明护卫自身文明的记录相比,教训大于经验。直到21世纪20年代的当代,国人还在艰难地清理对固有文化实行虚无主义遗留的废墟。虽然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但20世纪与完全异质之西方文化猝然遭遇,适逢中国国事蜩螗、人心沸羹而步履维艰、进退失据,凭依中国自身传统以及中印文化交流融摄的经验,欲“四千年大梦之唤醒”(梁启超)以回应空前的文明挑战,进而变西方文明的扩张与冲突为东西方文化的对话、遇合,实在可谓一项空前艰巨、意义非凡而远未实现的历史责任。宥于历史变迁与政治消长,年到年,大陆学者欲完成这一使命所必需的学术条件和社会环境不复存在。流寓海外的学人,若无坚笃且恒久的文化使命意识,亦难以推进。唐君毅年南下粤港,本为时局所迫,但他很快意识到,命运安排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光明之道。唐氏指出,身处乱世,国人适东适西,亦无足怪,如《论语》所载“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薣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盖去乱世也”。但是,如果不能在中国文化处于非常与困厄之际挺身潮流,维护这一古老、独特、对中国和世界都攸关深远的文化生命,就没有参悟到“殷忧启圣”的时代真谛,领会到流亡命运的密令指意。年,唐君毅在《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序文中写道:吾之此书,成于颠沛流离之际,平日所读书皆不在手边,临时又无参考之资。凡所论列,其材料大多不出乎记忆之所及,而宛若自吾一人胸中自然流出。固亦有其美,然终不能无挂一漏万之憾。身居闹市,长闻车马之声,亦不得从容构思;唯瞻望故邦,吾祖先之不肖子孙,正视吾数千年之文化留至今者,爲封建之残余,不惜加以蠲弃。怀昔贤之遗泽,将毁弃于一旦,时或苍茫望天,临风陨涕。乃自勉自愤,时作时辍。……吾书之论中国文化,虽重在论其过去,而用意则归向于中国未来文化创造道路之指出。从更广远的视野看取20世纪中国,“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否定与“海外新儒家”对故国文化的维护、阐扬,也许是中国面对西方挑战必须经历、从而完成中国民族自我认识的精神辩证法。近七十年过去,人们还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唐君毅跻身其间的海外新儒家,没有辜负历史的托付,为中国文化凤凰涅磐式的重生,善尽了他们的天职,——足可与俄国现代宗教哲学复兴运动比肩,喻之为中国文化现代复兴之先声,亦不为过。唐君毅终身念兹在兹并以全幅身心献效的千万文字,不仅是他个体生命对母国本根的回流反哺,也是中华文化历经花果飘零、灵根自植而返本开新并转上贞下启元之路的时代标识。二、德音如闻,慈晖宛在唐君毅是20世纪维护固有文化并与西方广泛对语的的中国哲学家典型,其七十人生正值风雨如磐的现代中国。中国历史文化在20世纪遭遇巨劫畸变,唐君毅前四十年在大陆受新式教育,后三十年在海外任教,他没有成为一名西方式哲学家,却成为中国文化贞定的捍卫与殉道者。宏观言之,他的一生是中国文化绵延周流的显示;微观言之,礼失求诸野,与同时代众多知识界人士一样,唐君毅的文化生命植根于其家庭,一种最小最强健、合天然与人文为一体的文明单元。唐君毅拥有纯正的家学渊源与耕读传统,曾祖父唐东山学识广博,仁厚谦让;祖父唐树寅聪明好读,温文儒雅;父亲唐迪风名烺,初字铁风,后改为迪风,清代末科秀才。唐迪风聪明苦读,耿介颖慧,长身美髯,望之有如侠士,终生不仕,无钱买米,有钱买书,惟思以正道易天下。受革命风潮影响,唐迪风也参与到“反传统”和“革命”行列中。十几岁时曾把庙里泥菩萨扔进厕所;同时,自剪发辫,自改服饰,有“复明”之志。年民国建立,26岁的唐迪风受聘为成都《国民公报》主笔,持论刚正超迈,不为不义屈,不为权势移,曾赋《贺新凉词》,有“武士头颅文士笔,竞纷纷化作侯门狗”句,以挞伐当时党人文士的趋炎附势之风。年,胡文澜督蜀,因不协民心,唐迪风遂撰文加以评斥,以此开罪当局,几欲查封报馆,他挺身出,不避责罚。李宗吾大行于世的《厚黑学》即首先发表于唐迪风主持的《国民公报》,该书愤世嫉俗之情不能自己,遂转而以诙谐玩世之言,书出而世论大哗。林语堂等人先后为该书作序,年首序即为唐迪风所作。唐君毅多年后写道:吾父独心知其意,更为之序。谓其意在以讽为谏云云:孔子曰:“谏有五,吾从其讽。”昔者汉武帝欲杀乳母,东方朔叱令就死。齐景公欲诛圉人,晏子执而数其罪。二君闻言,惕然而止。富顺李宗吾先生,着《厚黑学》一书,大有东方朔晏子遗意,其言最诙诡,其意最沉痛。直不啻聚千古大奸大诈于一堂,而一一谳定其罪,所谓诛奸谀于既死者非欤。吾人熟读此书,即知厚黑中人,比比皆是。庶几出而应世,不为若辈所愚。彼为鬼为蜮者,知人之烛破其隐,亦将惶然思返,而不敢妄试其技。审如是也,则人与人相遇,不得不出于赤心相见之一途,则宗吾此书之有益于世道人心也,岂浅鲜哉。唐迪风青年时并不宗奉儒学,曾出题命学生历举孔子之失。后母亲逝世,感于人伦道丧,才契于圣贤之书,归宗儒学,先后任教成都省立第一中学、成都省立第一师范、重庆联中、省立第二女师、华西大学、成都大学、四川大学,教授国文、宋明理学及诸子课程,并创办敬业书院,着有《诸子论释》、《志学謏闻》、《广新方言》、《孟子大义》,被推为蜀中儒学之正。中年唐迪风忽觉人生多歧难择,遂不惮路途迢遥,举家赴南京“支那内学院”,从欧阳竟无学佛。年,已届晚年的唐君毅在海外重刊父亲《孟子大义》一书。在“孟子大义重刊记及先父行述”一文中,唐氏痛感除《孟子大义》外父亲著述皆毁于内乱。“今沧海横流,世变日亟……吾年来日益感吾平日之为文论学,不能如吾父之直心而发,而喜繁辞广说,不免随顺世俗所尚之乡愿之习。今惟望假我余年,得拔除旧习,还我本来,庶不愧吾父之教耳。”又特录一段文字以示世人:夏而变为夷,中国之忧也。人而流为禽兽,圣人之所深惧也。忧而后设教,惧而后立言,不得已而后学,无可奈何而后著书,以诏天下后世,孟子之闳识孤怀,孟子所欲痛哭而失声者也。天地不生人与禽兽同,自必有人知其实有以异于禽兽,千载而上,有闻而知之,见而知之者,千载而下,自必有闻而知之,见而知之者。人心未死,此理长存,宇宙不曾限隔人,人亦何能自限,岂必问夫道之行不行,学之传不传哉。唐君毅自幼在浓厚学问氛围长大,先后受教于古文学家彭云生、秦汉六朝历史及音律学家祝屺怀、经学家蒙文通、文史学家肖中伦、刘监泉、杨叔明等先生。他们要么出自张之洞创办的尊经书院改建的四川省城高等学堂,要么出自清末经师廖平所办的成都国学院,皆为蜀中学界一时之选。唐君毅两岁即由母亲教识数百字,五岁由父亲教读《老子》,七岁读章太炎新编白话文《教育经》,十岁前读唐诗、宋词及《诗品》,背诵《说文解字》。唐君毅母亲陈太夫人,名大任,字卓仙,其父陈勉之亦为蜀中名士,先后任教于成都淑行女子师范及宜宾女师。唐迪风中年病逝,陈卓仙终身守志抚幼,撑持家庭,奔波劳瘁,甘苦食淡。唐君毅与妹弟诸人均有贤德,立身无愧,几十年天各一方而骨肉之情一体无间,皆拜父母遗泽所赐。唐君毅极富诗人气质,即使在第一部以严谨的逻辑辩论方式写成的文字中,依然能将其哲理诗化,透露宇宙的生机与生命的灵气:你可曾想到,在千丈岩石之隙中一株小树,无涯的沙漠中一片草原,这中间,都包含着宇宙的生命意志,展现着天地之生机。在冰天雪地中,几条海狗之相偎相倚,蚁穴之旁,两个蚂蚁之轻轻一触,这中间都有生命互相感通的情谊。唐氏著述渊博洋溢而诗意盎然,源自母亲。唐母生逢乱世,家务皆躬自操作,罕有余闲,却留有诗词数百首。其文字温柔敦厚而天机巧心兼备,欧阳竟无在为其诗集《思复堂遗诗》所作序言中,推尊其德乃“直接孟母之贤,岂陶母、欧母之所可毗引”,赞其诗作“哀音促节,至性动人。悲天悯人而不碍其乐天知命”。李证刚则评曰:诸章皆以肫挚之情,寄于真朴之笔,一片性灵,奚假雕饰?唐君毅父母虽情为夫妇,而义兼师友,时有诗作之和:和迪风雪诗次原韵昨夜围炉火不骄,今朝开户雪瓢摇。荷樵人自街头去,琼蕊晶莹载满挑。枯树着花生勃勃,广庭积素晚萧萧。老驴负重蹄犹健,得得冲寒过小桥。附雪诗?迪风卷地风来势正骄,吹将朔雪影飘摇。持筐女去花双鬓,卖菜人归玉一挑。万里溪山闲漠漠,几家门巷静萧萧。儿童最爱天然好,不为寻诗过小桥。客居南京学佛,清贫度日,陈卓仙有《除夕戏作》记况:今年更比去年穷,零米升升过一冬。搜箧已无衣可典,御寒尚有酒盈盅。布衾如铁知宵永,窗牖来风待晓融。又是一回逢岁暮,依然羁旅客江东。穷而不失读书之乐,《幽居》:乱世幽居远市场,生意日拙日匆忙。自磨麦面和麸食,清煮鲜蔬入碗香。儿女苦飢甘饮粥,舟航望断梦远乡。松扉静掩天寥廓,时有书声出院墙。抗战诗作《步心孚四兄秋江晚眺原韵》两首其一:世事何须叩彼苍,长空过雁影微茫。衣冠文物思千古,敌国飞鸢噪夕阳。渡口无人舟自渡,黄花得雨色逾黄。精诚端信磨难灭,且听渔歌出水乡。唐君毅五十岁生日,陈卓仙满怀爱怜,憾山川睽违,只能遥望南天,《为长子毅五旬生日作》:融融冬日,暖如春昼。漠漠大地,孕育灵秀。吾儿降生,一元初透。东君与立,旧岁告休。恭元春喜,贺粥米酒。煌煌华堂,宴集亲友。敬献鲜花,旋奉佛手。烛燃龙凤,香喷金兽。爆竹于庭,磬鼓三奏。肃肃威仪,依次荐羞。童稚欢腾,玩狮舞虬。儿生逢辰,因绿巧遘。纷其内美,得天独厚。名儿曰毅,坚尔信受。浴儿芳香,衣儿文绣。重以修能,人天共佑。勤斯敏斯,匪伊邂逅。三岁免怀,忘其美丑。喜弄文墨,凡百好求。趋庭问字,意义必究。憨态孜孜,恐落人后。阿舅笑曰,此儿似猴。爰及于今,五十春秋。际此初度,莫负良由。欢携稚子,偕同佳偶。幸得英才,便邀朋俦。相与挈壶,载越层邱。太平山顶,碧草油油。海湾环抱,跨海东头。席地闲谈,弦管悠悠。生生之意,绿通平畴。勉哉吾儿,厥德允攸。儿虽五十,面容尚幼。再过五十,母为儿寿。又“代至恂慈宁诸儿祝长兄寿”:一树五枝,一枝独秀。花叶纷披,掩映长流。长流伊始,发源亚洲。洲次伊何,五洲之首。我有长兄,同胞足手。浴德仁考,高蹈前修。薰然仁慈,物我无咎。上苍之德,无声无臭。平地之德,曰宽曰厚。巍巍五岳,漠漠五洲。世界大同,责在华胄。温温君子,惟道是求。教化流行,充实宇宙。敬斯良辰,祝兄万寿。最后一首,应熊十力先生之嘱而作,三月后即撒手人寰:宁可一日不食肉,不可一日闷缩缩。闷缩缩兮倾家酿,莫教怀抱耻尘爵。朝来醉眼不逢人,但见海沤浮空碧。万里乾坤如是观,茂叔窗前草自绿。年,唐君毅与母亲生离泣别,称世乱方亟,今后行无定所,“唯以发扬中华文敎爲旨归,望勿以儿爲念”。母亲答曰:“汝必欲与中华文教共存亡,则亦任汝之所之矣”。如此母仪孺慕之情,发乎天然而根植民族命运,可谓“天之未丧斯文”,外力不能撼动。年,唐君毅二妹唐至中手抄母亲三百余首遗诗,辗转寄港。翌年唐君毅以父所题《思复堂遗诗》出版。在“编后记”中写道:吾母一生劳瘁,奔波道途,其事虽只为一家,吾亦日久渐忘,然其情之所及,志之所存,则不限一家。母亲慈祥恺悌之怀,即事之闲情佳趣,及山川风物之思,家国世道之感,德音如闻,慈晖宛在。“吾稍知学问,初皆由吾父母之教。顾吾为学,偏尚知解。及今年已垂老,方渐知诗礼乐之教,为教之至极”。年夏,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萧箑父在参加第二届“唐君毅思想国际研讨会”期间参观唐氏故居,感慨系之:金沙浪涌峨眉秀,几代灵根育大家。铁笔义风泣魑魅,精思慧业粲云霞。心通九境堂庑广,智摄三环去路赊。世纪桥头试凝望,神州春色漫天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非常重视家庭伦常,认为孝敬父母“是神为人类制定的最为普遍的律法”。而中国人对父母的孝敬,则出于纯粹的人伦,是血缘与文明传承的天然纽带。儒家慎终追远、存亡继绝,不仅区别于佛、道,而且是使天地空间与历史时间保持均衡联系的一条澄明古径。年春,唐君毅在香港慈航净苑内举行遥祭母亲典礼,由高僧乐果老法师设坛说法安位,钱宾四主祭,祭者多行跪拜之礼,弟子更行三跪九叩之节。唐氏哀痛欲绝,凄苦孺慕之情,吊者无不感动。唐君毅在净苑居丧九日,中夜后即不能成眠,鸡未鸣即起,与灵位相守。诸女尼清晨上殿礼佛,清罄红鱼,声声入耳,偶然相遇,皆合十为礼,并相问讯,虽一言半语,亦点点滴滴在心头。灵堂上挽联盈室。熊十力:仁寿遇古稀,好学好思宗往圣;懿德齐邹母,教儿教女导来英。张君劢:大孝终身慕父母,斯文一线系兴亡。钱宾四、吴士选:教子成名儒,孝思永锡,此日怅怅兴悲,蓼莪废读;倚门伤永诀,寒舍难安,他年收京上冡,追祭椎牛。牟宗三、程兆熊:丧乱同逢,痛华夏无光,光明终当永在;孤零常慰,钦哲人有母,母教自尔千秋。徐复观:鹤驾九天,桃李园林垂懿范;家国万里,屺瞻诗句动哀思。唐君毅由此顿生感怀:“念彼他邦之俗,于父母亦有竟呼其名者,唯于摄神职者称之为神父,更见吾昔先圣贤之教,能尽人伦之量,而达人伦之至。然今日国运如斯,教化安托,愿以微躯与邦人君子共兴华夏,以此人伦之至教,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敬怀心愿,以告吾母。”西方哲学家醉心纯粹思辨世界,探求客观真理,服膺理性精神。中国文化崇尚主客浑然一体,物我双忘,天人合一。近代中国巨劫畸变,传统文化遂寄寓家庭伦常与乡梓山水。唐君毅故乡宜宾,处天府之国,山河壮丽,人杰地灵,司马相如、诸葛亮、陈寿、陈子昂、李白、杜甫、黄庭坚、苏轼、黄山谷、陆游皆曾流连忘返。唐君毅读小学时家居成都,南门外有祭奠诸葛亮的武侯祠,西门外有崇祀杜甫的杜甫草堂,东门外有纪念唐代女诗人薛涛的薛涛井及望江楼,北门外有佛寺昭觉寺,城外西南有道观二仙庵、青羊宫。城中有县立文庙、省立文庙及关岳庙。唐君毅常与父母游览古迹,拜祭历史人物,仰端纵横楹联、俯察林间碑碣。其后在中国南北各地,足迹所至,必到名胜古迹、庙宇祠堂观览,自言“在徘徊瞻顾之中,遥念古人,环顾当世,即能启发无尽之思想、智慧”。唐氏曾独往台南文庙瞻仰,流连忘返。走过两庑回廊董仲舒、周濂溪、程明道、程伊川、朱熹、陆像山等前贤神位时,唐君毅似与二千年儒家哲人,一一觌面相见;逝者的思想与人格,一一更迭呈现于心。此种精神上的感受,既非世俗所谓宗教崇拜,亦非艺术欣赏、文学濡染、哲学思辨、道德实践,甚至亦非神秘幻觉玄想,而是一种与历史人物神交默契的体验,使他顿觉心灵的真实开启,许多平时似懂非懂的道理会直接呈现。唐君毅二十岁第一次教书,成都大成学校校长徐子休虽年逾七十,犹亲自送聘,并对年青教师执三揖之礼,以示代父兄郑重将弟子托付之意。唐氏对此良风美俗,大为惊异,深致叹赏。他对中国文化之尊崇,由此遽生亲切,因此常庆幸不失为一个中国人。唐氏对故土家园怀有某种终极性情愫,为西方思想家罕有、中国现代思想界所仅见:我对中国乡土与固有人文风教的怀念,实是推动我之谈一切世界与中国文化问题之根本动力所在。三、宅心仁厚,灵犀感通多有论者推崇唐君毅是“仁者”型儒家哲学家,“仁厚”确是其与生俱来的不二天性。唐君毅生性恻暺肫笃恻怛,对亲人、友朋、父执、师长、同事、学生以至失意无告之人乃至一切生命都充满感情,痛其所痛,悦其所悦。同时,唐君毅禀赋颖悟,灵心善感,天然一颗哲学家头脑。历经多次会悟,唐君毅认定:一切真实思想的后面,都有亲切的体验,体验内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生命。哲学需要理性、逻辑、概念,但不朽的哲思灵感源自性情、直觉、感兴乃至梦幻。生命本根、真实性情常在动人心弦的世界涌显。世界的奇妙正在永远产生无数动人心弦的情景,滋润人类的性情与资质,再促发哲学的开展。哲学天才的本性,出自对天地万物永远葆有原初的衷悟、孩童般的好奇新鲜和忧惧心。童年唐君毅,常独坐堂屋门槛凝视高天,惶惑于苍穹之浩渺无垠。其父曾讲故事,日光将变暗,地球将要毁坏,世界唯余一人一犬相伴。稚嫩心灵竟震骇宇宙之无穷,担心世界之将毁。世界会毁坏,个人也会毁坏,有没有一个不会毁坏的东西,幼年唐君毅相信世界有不会毁坏的东西,——这是唐氏最早的形上忧思,也是其终身不变的救世哲学母题。他十余岁读陆像山,即悟宇宙即吾心之理,蓦然生一悱恻之情,不能自已。十四岁时,父亲为其诵《孟子去齐》一段,唐君毅深为圣贤心志震慑至于涕泣。十五岁生日,和泪成诗数首:孔子十五志于学,吾今忽忽年相若;孔子十七道中庸,吾又何能自菲薄!泰山何崔巍,长江何浩荡,郁郁中华民,文化多光芒,非我其谁来,一揭此宝藏!十七岁游学北平,一夕在大学广场观看中山先生奔走革命的纪录影片。时繁星满天,唐君毅忽念在此广宇悠宙中,孙中山等志士仁人仅如苍海一粟,何以他们竟能爲理想而杀身成仁,义薄云天?于是悱恻之情难禁,若悬于霄壤,横无际涯。十九岁在南京巧遇月蚀,群童敲击土瓶铁罐,欲驱赶食月之天狗。每一个小孩的心灵都向着天上的月亮,无数关连天上月亮的情感飘颺盘桓:要救天上的月亮!唐氏忽觉有无数孩童的忧思充塞天地之间,而生大感动。某日清晨父子于江边分手,船上机声催发,就在父亲登岸一剎那,唐君毅离情别绪萌发成汹涌之势,念及古往今来无数生离死别而泪如雨下。唐氏二十岁即生“遍体伤痕忍自看”的重重烦恼痛苦,甚而产生不欲居人世之念。他又年少气盛,曾自以为对宇宙人生的眞理已洞见无遗。后在南京玄武湖独步,忽生顿悟:真理既为普遍而永恒,人人所能见,则先觉后觉,必同归一觉。许多自以为石破天惊的新发现,其实古已有之,所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即由求异于人、见人之非,转为一切有情有理,皆可成圣进佛,转而求我之所知所思与古今哲人相契合。自此以后,唐君毅读书或与人谈论,多求见人之所是,与以前处处见人之所非者,大异其趣。当时唐氏独行湖畔,但见古城墙阳光斑驳,好似一切生命皆一一灵光闪烁于无尽光辉中,内心发出大欣喜。玄武湖之悟,遂为唐君毅毕生学问的转折点。抗战时期,唐君毅曾数度往江津拜见欧阳竟无,这位蜚声海内外的佛学大师嘱其搬到内学院,不必再在大学教书,与其首座弟子吕秋逸同等待遇。并谓:“你父也是我学生,可以当曾皙,你可以当曾子。”唐氏回答:“我不只要跟先生学佛,还要学更多学问。”老先生顿时忿怒,又转为悲恻:七十年来,黄泉道上,我独往独来,无非想多有几个同路人。唐君毅身心冲动,俯身下拜,欧阳亦拱手回礼。临别月光匝地,唐氏回顾老先生背影,心想此后再难相见。及抵江边,烟月迷蒙,送行者倚栏问:“今天是欧阳先生全幅真性情呈露,你将如何交代?”唐氏远眺江水,默然无语而泣下。唐君毅又曾往乐山五通桥拜见熊十力,熊先生提出跟欧阳先生同样的期望,唐君毅作了同样的回答,熊十力同样十分失望,唐君毅同样下拜,默然退下。年,唐君毅在香港发表《熊十力先生追悼发起词》:熊氏二十年来息影沪滨,守死善道,未尝一语自离其宗。其交游与弟子们人,遍海内外,知名当世者,不可胜数。而熊氏则如神龙之潜渊,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玄览全生而全归。年秋,唐君毅二十初度。某夜宿重庆壁山青木关温泉寺小神殿,卧于神龛之侧。是时松风无韵,静夜寂寥,素月流辉,槐影盈窗。唐君毅倚枕不寐,顾影萧然,平日对人生的感触,忽汹涌澎湃:静阗的虚空从何而来?身心的联系缘何而有?生自何处来?死往何处去?一切生命,将毫无例外地生、壮、老、死而重复。唐君毅由此思索人生的无常,时间的残忍,宇宙充满冷酷与荒凉,于是悲不自胜,且悲其所悲,而悲益深。复念自己所以有此悲,盖悲人生的孤寂,悲宇宙的荒凉冷酷,悲之乃所以爱之,因此盼望人间相知而无间,同情而不隔,永爱而长存,乃有此悲也。唐君毅常半夜醒来,思绪如泉:欲知儒家,须知无限的仁心;欲知道家,须知无限的超越;欲知佛家,须知无限的悲怀;欲知基督教,须知无限的原恕与爱心;欲知印度教,须知无限的道福;欲知近代西方文化之形成,须知无限的可能之试探;欲知伊斯兰教,须知无限的精纯;欲知中国文化的形成,须知无限的摄受与其心灵的种种方向。青年唐君毅虽有超越普遍的悲情,以护念人类、众生与世界为己任,但由于悲情未尝离开一己孤独之心,总以为他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并世之人皆无以知之,不免自视超凡脱俗而生大我慢。他曾夜梦独自一人行经地下,岩石层层,随身而破;上登于天,天门户户,随步而开。醒时即以诗记之:穿回地壁层层破,叩击天门步步开。而立之年的唐君毅已初步建立其哲学系统,自谓有鬼斧神工、石破天惊之效。他认为,人类的苦难由于崇尚暴力,不重理性,所以必须发扬哲学的价值,开发人类的理性;唯有重人格、精神及爱的哲学,才最能提高人类的理想;认为现代中国哲学界,尚无人比自己对人格、精神及爱的价值有更深的体验,且自信能贯通中西印三大先哲的学说,一新哲学体系,以提升人格、精神及爱,并借此洗涤现实世界的残忍、冷酷、欺骗与丑恶,以解除人类之苦难。唐君毅曾自谓,其一生思索写作,可以简化为两句话:大其心以涵万物,升其志以降神明。其阅读、撰述都高度专注,极为神速。写作时不眠不食,运思时观念风起云涌,有如天踪。援引先哲之言,往往只凭记忆,不惶查考,一日之间能逾数万字。唐氏思如泉涌,除其博闻强记,端赖其极为敏慧善感的心灵。唐君毅天性深处,深藏某种强烈难抑的浪漫主义。他在二十岁上下醉心于德国大诗人歌德,引用浮士德说:“我要在内在的自我中深深领略全人类所赋有的一切,最崇高的最深遂的我都要了解。”青年唐君毅不希望来生,因为今生已是无限的悠久;不希望彼岸,此界即是天国;今生的努力失败,不必来生的报偿,真美善将逐渐呈现而净化一切罪恶与卑劣。他起誓要把全人类的苦乐郁积在心,以使他的小我扩大成为全人类的大我,和全人类一起最后归于永恒或寂灭。香港某寺庙法师以梵音念诵经文,超度十界众生,唐君毅自始至终垂泪不止。甘地、爱因斯坦噩耗传来,唐君毅如遭雷击,痛哭失声。父母亲去世,更全身战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至昏厥倒地,人莫能劝。凡此弥天盖地的悲情皆如从天直降,倏忽而来,与唐君毅所学的世间知识,似不相干。然而就是这种仁体悲心,一经昭露,唐氏即感受到生命中最眞诚最不容已的恻怛情怀,正源自无数人共有的同体大悲。唐君毅的学问虽经历百曲千折,于此作为人类生命主体的仁体本心,从不动摇而日久弥笃。按其天性,唐君毅更接近古代贤哲。他喜欢中国之六经、希伯来之新旧约、印度之吠陀、希腊哲学家之零碎箴言。并非他们已道尽世界的真理,而是那些文字背后的心境与精神、气像与情调,令唐氏着迷。——他们生于混沌凿破未久的时代,洪荒太古的气息还保留在心中。他们在天苍苍野茫茫的旷野里,忽然灵光闪动,放射奇异的智慧火星,留下灵光吉羽的片言只字,真率厚重力引万钧,如黑夜电光在云际闪动,隆隆之声,震动寰宇,使人梦中惊醒如醍醐灌顶,仰望天际而肃然有所思。这些语言文字,曲折参差,似不遵照逻辑秩序,然雷随电起,隆隆之声,震动全宇,使人梦中惊醒,对天际而肃然,神为之凝,思为之深。唐君毅的人格学问,极富宗教底色与道德热忱。其上千万文字,无不渗透强烈的救世热忱。在同时代思想家中,呈显着罕见的殉道者的悲慨。对学界蔑弃传统的积弊和鄙薄前贤的轻狂,唐君毅满怀曲终人散、花果飘零的悲凉。但他深知,那是世界文化危机和时代变异造成的历史现像,并不能长久。儒家无条件地入世救人的传统,引导唐君毅上下求索,激发他宵衣旰食,泛滥百家,以一介书生之力,为失去本心灵明的国人与世界,打造一叶新的精神方舟。新文化运动时期,唐君毅与当时许多青年一样,受到欧风美雨的洗礼,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疏离甚至反感,“今日青年目空古人之罪,吾皆尝躬蹈之”。从少年到青年,他所服膺、崇敬者几乎全在西方哲学与文化。从纯理智的科学哲学到新实在论的潜在共相说,从康德、黑格尔层层升进的唯心论到郭尔凯戈尔的存在主义、雅斯贝尔斯的内在自我现像学、布拉德莱的辩证法、诺斯罗普的国际文化理想,“由此再来看中国先秦儒家宋明理学、佛学,才知先秦儒家宋明理学佛学,又有超过西方唯心论者之所在”,遂“从自己之成见中,逐渐杀出条血路来”,唐君毅终于在青年末期回归中国道统。他由此对东西方哲学与文化中的理想主义和人文精神有了深入而持续的感通,在功利主义、自然哲学、逻辑实证、语言分析等各执一端,以拆散、解构、虚化人类存在与思维完整性的时代潮流中,沉心思索世界真谛和人类文明相契之道。唐君毅矢志于复兴中华文化、沟通东西方精神价值,既出自其醇厚的哲人天性,亦受历史使命的催迫,是20世纪中国思想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典型。没有人期待西方思想家道德高尚,贤明正直。西方思想家也从不以君子、圣贤自诩,精神与道德两分,思想与人格无涉。但中国知识人尤其儒家学者若没有道德自我建立的自觉,仅以学问著述名世,即问心有愧,殊难称为德慧正学。唐君毅生于年,前四十年,世局动荡军阀割据,日本入侵,国共内战,中国变乱未已。年唐氏临不惑之年,忽值山河改,毅然割慈忍爱,三十年羁旅并终老海外。年2月1日,大陆报纸刊登为孔子诛少正卯辨污文章,唐君毅欣慰莫名,即嘱将其著述寄赠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反馈母校培育之恩,翌日即溘然长逝。其人生如此单纯、平易地落幕,非将全幅生命顶上去以捍卫、弘扬中华文化者,不可凑泊。年,唐门弟子组成《唐君毅全集》30卷编辑委员会,正体竖排三十卷,由台湾学生书局出版。二十五年后,《唐君毅全集》39卷由大陆九州出版社出版。六十年河东河西,世道变迁匪夷所思,唯唐君毅所坚信、预言并献身的中华文化复兴,似黄河九曲东入海,不改其轨辙与方向。四、花果飘零,溯洄先圣年9月28日,唐君毅撰文“纪念至圣先师孔子年”(翌年发表《孔子与人格世界》):今天是孔子诞生年纪念,同时是中国人民正在深受战争的痛苦,中国的历史文化已遭遇从古所未有之严重考验的时期,亦是人类世界,正在加深其互相猜忌,可能再来一次人类浩劫,使人类邻于毁灭的时期。唐君毅问道:我们在此时纪念孔子,我们应当如何的惭愧、反省与奋勉,才不辜负孔子的遗志?在唐君毅的四川同乡吴虞在《新青年》喊出“打孔家店”三十年后,在来自德国的历史理论和俄国的社会制度入主中国的空前变局中,唐君毅出于一种深广的历史文化意识与切身的时代感受,首度将孔子与苏格拉底、释迦牟尼、耶稣等相提并论。唐君毅首先重申,圣哲为文化凝聚的像征和绵延繁荣之源泉的核心价值。断言:一个民族对其圣哲失去信仰时,这个民族便开始瓦解。当人类对其他民族的圣哲不能互相尊重时,世界便由于精神的障碍,陷于战乱,——人类无共同的先知,就会迷失他的道路。现代世界出现了大颠倒,欲以政治目标不仅统制世界财富,而且统制人类心灵,致使人类精神面临最大威胁。唐君毅因此沉痛陈词:数十年来,丧失了对孔子人格的尊敬,“是中国文化精神最大的堕落。”他征诸历史写道,在思想上翻过博大精深之佛教的宋明儒者,才真切知道孔子之不可及。现代人真能翻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之庞大体系,亦将重新认识孔子之不可及,进而能了解世界其他伟大人格世界。唐君毅反复撰文、辨析、演讲,认为孔子不仅是先秦诸子之首,而且早已与“中国文化生命一体同化”,孔子的思想、人格、事业已永久性融合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与历史生命中,塑造了“中国人”的内在精神形态、伦理道德风范、主要文化特性以及思维、表达、日常人伦习俗,“孔子的伟大与崇高,即是此民族文化生命的伟大与崇高;孔子的地位的形成,即民族文化生命的次第形成。”因此,侮辱孔子,无异侮辱中国一切崇敬孔子的历史人物,也无异侮辱中国民族的文化生命。唐君毅由此断定,反传统主义者侮辱孔子的思潮,否定孔子的历史地位,“只是中华民族文化生命大流中,一时歧出的思想逆流,必将流入断港绝潢,而自归于干涸”。唐君毅不是先知,但他对孔子命运的维护和预言,已被时代证实,被无数批儒反孔的势力、思潮、人物“流入断港绝潢,而自归于干涸”的巨大事实反证。唐氏认为,与西方和印度几名宗教创立者和大哲学家相比,孔子的世界是一片生机漾溢、发育万物、并行不悖的天地,可通于苏格拉底的真理之途、释迦牟尼的慈悲世界、耶稣的博爱天国以及穆罕默德的宗教精诚之门。耶稣、释迦牟尼、苏格拉底超越了一切常人、学问家、事业家、天才、英雄、豪杰,他们体现着一种绝对忘我、无限而永恒的精神。但他们的超越精神却可能导向某种偏至:上天入地,唯我独尊;我就是道路、生命、真理;真主,除他外绝无应受崇拜的!唐君毅指出,宗教性超越,皆内在地引领、接受乃至审判世界,客观上可能造成许多额外冲突与苦痛。而孔子不仅超越的涵盖宇宙、世界、文化、人生,而且以赞天地化育之心,持载一切。孔子之大,大在极高明而归博厚,以同情一切、肯定一切、成全一切,金声玉振,而后大成。孔子体现一种大明始终、厚德载物、含弘光大的精神,堪称圆满。唐君毅按其道德人格类型的分辨认为,苏格拉底、释迦牟尼和耶稣都是超越型的圣贤,孔子是圆满型的圣贤,展示了一种特殊的宗教精神:对历史文化和伟大人格的崇拜;对人性善、人类理想和仁道以及大同世界的信念。孔子还召示着讲信修睦的人间伦理,并行不悖的历史文化观念,预表了人类和平的大路。唐君毅从孔子圆满型圣贤人格,看到了真实的中国文化前景:中国人现时的处境,诚然极艰难,中国历史文化之发展,在遭遇着波折,但是中国历史文化之大流,终是向着一定的方向。……人类中伟大圣哲的精神,总是千古常新。我们的中国永远是孔子的国家,马克思永远不能代替孔子在中国民族深心的信仰。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失去对历史的信心,保持国家民族绝对独立之愿望,则中国终将赖其自身的力量与努力,贡献世界以正义的维持、人类和平之来临与人类学术文化之进步。近七十年过去,无论伊斯兰世界与基督教世界持续年的宗教冲突,还是中国曾经甚嚣尘上的历史文化虚无主义;无论世界范围内物质主义对人类精神的窒压,还是中国社会礼崩乐坏的现实;无论全球环境恶化、生态危机,还是解构主体、涣散价值、消泯意义的现代、后现代主义,都可归因于文明的失调,精神与道德的紊乱,人文与人格的沦丧。年,唐君毅关于孔子人格世界的发现与预言,形同旷野的空谷足音,何等微茫、寂寥,不合时宜,却获得一声遥远的回应与共鸣。唐君毅发表纪念孔子文章四十天后,年11月4日,德国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发表《论历史的起源与目的》,勾勒了一副古老而簇新的世界文明图景:公元前年前后,在印度恒河平原,中国泰山之侧、黄河之滨,两河流域和地中海沿岸,即北纬30度上下的广袤时空,先后诞生了东西方文明主要奠基人和集大成者:希伯来先知阿摩司、以赛亚、耶利亚、波斯拜火教创立者琐罗亚斯德、印度吠陀教高僧耶若婆佶、耆那教宗师大雄、佛陀释迦牟尼、中国儒家学派宗师孔丘、道家学派始祖老聃、墨家学派奠基人墨瞿以及基督教启示者耶稣。雅斯贝尔斯目睹了20世纪的特殊劫难,越出他几位著名德国同胞的视野:黑格尔关于世界历史开始于东方而终结于西方的“历史哲学”,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尼采的“超人哲学”,斯宾格勒用以取代“历史托勒密体系”的“历史哥白尼体系”,将东方和西方的古代文明进行了一次空前的综摄,称之为“轴心时代”。这是对“欧洲中心论”和“现代性狂妄”的历史性超越,可以视为年哥伦布等西方航海探险家完成“地理大发现”后,西方思想家的“历史文明大发现”“轴心时代”是一次伟大的发现,超越时空的非凡联想,人类整体文明的复活。两千多年前被崇山峻岭和汪洋大海区隔的古代圣哲们,他们当中每一位都独一无二,代表着各自时代和名个民族的奋斗和希望;他们全都是人类之子,用不同的语言和思维方式勘察宇宙的奥秘,人的存在与命运;他们全都生活在忧患时代,无法对人的不幸、苦难、罪孽、绝望视而不见;他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从事着一种特殊的职业,他们念兹在兹、生死与之的唯一使命,是抚慰、提升和拯救世界,祈求、祝愿并构建人类共同的家园;他们中每一位,无论如何聪明、高尚、伟大,都有自己的局限和缺憾,——归根结蒂,他们都是人。他们出现在世上,就是期待着新的时代和新的民族相遇,接受后代人类的致意、审视和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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