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蒙托夫诗65首

致友人

我天生有颗火热的心,

喜欢和友人交往,

有时也爱开怀畅饮,

好快些消磨时光。

我不贪恋赫赫的名声,

爱情才暖我心灵;

竖琴发出的激越颤音,

也使我热血沸腾。

但往往当我欢笑之际,

心儿会痛苦、忧愁,

在狂饮尽兴的喧声里,

忧思压在我心头。

(一八二九年)

一个土耳其人的哀怨

(给外国友人的信)

你可知道骄阳下有个荒漠的地方?——

那里丛林和草地一派惨淡的景象,

那里狡黠和麻木不仁都听从凶狠,

那里民众被苦难折磨得人心惶惶。

……那里有时出现有头脑的人,

他们像巨石那样冷静而且坚强。

他们的力量为非其时的忧伤所压抑,

微微的善行之火便早早熄灭在胸膛。

那里人们生活开始就沉重难熬,

那里欢娱总要招来责难的横祸,

那里人们常在奴役和锁链下呻吟!……

……朋友,这地方……就是我的祖国!

P.S.唉,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

……就请原谅我这随意的暗示;

……任凭假话把真情掩饰起来吧:

……我们都是人哪,又有什么法子!……

(一八二九年)

独白

相信吧,这里平庸就是人世的洪福。

何必要深奥的学问和对荣誉的追求,

何必要才华,又何必去酷爱自由,

既然我们无法将它们归自己享有。

我们北国的儿女,像这里的花木,

繁华几时,便就早早地凋零……

恰似灰暗天际那冬日的太阳,

我们的人生也是密布着阴云。

生命运行也如此单调而短暂……

在祖国我们仿佛感到窒息,

心头沉甸甸,思绪忧戚戚……

我们的青春为无谓的激情所煎熬,

没有甜蜜的爱情,也没温暖的友谊,

愤懑的毒药很快便使它暗淡无光,

我们心灰意冷的人生就像杯苦酒,

任凭什么也无法使我们心儿欢畅。

(一八二九年)

高加索

南国的山峦啊,虽在朝霞般的年光,

命运就从你们身旁夺走了我,

但到此一游把你们永远地刻心头:

像爱一曲醉人的祖国的赞歌,

……我爱高加索。

在童年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母亲,

但我恍惚听得,当艳艳夕阳西落,

那草原,总向我把铭心的声音传播。

就为这,我爱那峭壁险峰,

……我爱高加索。

山谷啊,跟你们一起时我真幸福,

五年逝去了,你们总在我心窝,

在你们身边我见过美妙的秋波;

想起那顾盼,心儿便喃喃地说:

……我爱高加索!……

(一八三〇年)

斯坦司

我爱凝望我的姑娘,

当她羞得涨红了脸,

犹如那绯红的晚霞

在狂风和暴雨之前。

我爱谛听月夜林中

她发出的一声长叹,

好像金弦琴的幽音

正在和那冷风絮谈。

然而更使我心醉的,

是她祷告时的泪珠,

宛似纯朴的海鲁文

正仰望着上帝痛哭。

(一八三〇年)

孤独

孤独中拖着今生的锁链,

这多么使我们感到心寒。

共享欢乐,人人都乐意,

可谁也不愿将忧愁分担。

我像个空中王孑然一身,

万般的痛苦紧压我心田,

我望见,岁月顺从着命运

匆匆流逝,如春梦一般;

年光去而复来,它带来

依然如故的金黄色的幻梦,

我望见一座待人归的孤墓,

我为何迟迟不告别人生?

没有谁会为此感到伤心,

有一点我却全然相信:

人们将兴高采烈地看我死,

甚于当年喜看我的出生……

(一八三〇年)

高加索之晨

晨曦初露。夜雾像古怪的幕,

把那林海茫茫的群山裹住;

高加索山麓仍然一片寂静,

马群无声,只闻河水淙淙。

初生的曙光出现在峭壁顶端,

射穿了乌云,顿时鲜红耀眼,

流光四溢,洒遍小溪和帐篷,

处处闪亮夺目,一派嫣红:

有如一群姑娘在树荫下沐浴,

望见一个小伙子朝她们走去,

个个涨红了小脸,垂下双眼:

往哪儿躲?可爱的贼已不远!……

(一八三〇年)

致……

切莫以为我已经够可怜,

尽管如今我的话语凄然;

不!我的种种剧烈的痛楚,

只是许多更大不幸的预感。

我年轻;但心中激扬着呼声,

我是多么想要赶上拜伦:

我们有同样的心灵和苦痛,

啊,但愿也会有相同的命运!……

如像他,我寻求忘怀和自由,

如像他,从小我的心便燃烧,

我爱那山间夕照和风卷飞涛,

爱那人间与天国呼号的风暴。

如像他,我枉然在寻找安宁;

共同的思绪苦苦追逐着我们。

反顾过去——往事不堪回首;

遥望来日——没有一个知音!

(一八三〇年)

预言

俄国的不祥之年必将到来,

那时沙皇的王冠定会落地;

百姓将忘掉先前对他的爱戴,

许多人将用死亡和鲜血充饥;

那时被人推倒废弃的法律,

无法保护无辜的儿童和妇女;

那时腐臭的尸体引来的瘟神,

将在凄凉的荒村间游来荡去,

像晃着手帕把人们唤出茅屋,

饥荒将在这可怜的国土上逞狂;

烈火的光焰将映红江河的波浪:

这时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将临降,

你将把他认出,你一定会明白,

为什么他手中握着一柄钢刀;

你就要倒霉了!你的啼哭和哀叫,

那时定会使他感到滑稽可笑;

他心里隐藏的一切都阴沉可怕,

像他的斗篷和额骨隆起的仪表。

(一八三〇年)

乞丐

在那圣洁的修道院门前,

有一个乞讨施舍的穷汉,

他瘦骨嶙峋,气息奄奄,

受尽了饥渴,备尝苦难。

他只不过乞求一块面包,

却露出无比痛苦的眼神,

但有人竟拾起一块石头,

放在他那伸出的掌心。

我也似这样祈求你的爱,

满怀惆怅,泪流满面;

我的那些美好的情感,

像这样永远为你所骗!

(一八三〇年)

波浪和人

波浪一个接一个向前翻滚,

……轻轻幽咽而又哗哗喧响;

卑微的人们在我眼前走过,

……也是一个跟一个熙来攘往。

对波浪来说,奴役和寒冷

……胜似那正午骄阳的光芒,

人们却想要灵魂……结果呢?——

……他们的灵魂比波浪还凉!

(一八三〇年)

人间与天堂

我们爱人间怎能不胜于爱天堂?

……天堂的幸福对我们多渺茫;

纵然人间的幸福小到百分之一,

……我们能知道它是什么情状。

我们心中翻腾着隐秘的癖好,

……爱回味往日的期待和苦恼;

人间希望的难期使我们不安,

……悲哀的易逝叫我们哑然失笑。

未来是漆黑一团,十分遥远,

……现时已令人感到心寒;

我们多愿意品尝天堂的幸福,

……却恋恋舍不得辞别人间。

我们更加喜欢手中之雀,

……虽有时也寻找空中之雁;

一旦诀别我们才看得更清:

……手中雀和心儿已紧紧相连。

(一八三一年)

我的恶魔

积恶是他的最大癖好;

每当翱翔在昏暗的云层,

他爱主宰命运的暴雨风,

也爱浪花和密林的喧声;

他爱那阴暗凄清的黑夜,

也爱迷雾和苍白的月轮,

他爱脸上的强颜欢笑,

也爱无泪和失眠的眼睛。

他已听惯了来自尘世的

微不足道的冷语冷言,

俗套的寒暄和善男信女,

在他眼里都可笑不堪;

他从不懂得怜悯和爱情,

靠凡俗的食物度日充饥,

贪婪地吞进战场上的硝烟,

和遍地鲜血所腾起的水汽。

每当新的受难者降生,

他便扰乱他父亲的心灵,

他这时含着严峻的嘲笑,

脸上露出凛然的神情;

每当有人将离开人世,

惴惴不安地走向坟墓,

他便共度弥留的时辰,

但对病者却不加慰抚。

孤傲的恶魔只要我还活着,

便决不会离开我的身旁,

他将用神奇之火的烈焰,

照得我的理智豁然开朗;

他让我看到了完美的形象,

却又要永远地把它夺走,

他虽然给了我幸福的预感,

却永不让幸福归我所有。

(一八三一年)

一八三一年六月十一日

记得打从我童年的时候起,

我的心一直喜欢追新猎奇。

我喜欢世间那种种的诱惑,

唯独不爱偶尔涉足的人寰;

平生的那些瞬间充满苦难,

我让神秘的幻梦与之做伴。

而梦当然和大千世界一样,

不会因这些瞬间变得暗淡。

我在片刻间常凭想象之力,

以别样生活度过几个世纪,

而忘却了人世。几次三番

悲哀的遐思使我痛哭流涕;

然而我所虚构的一切一切,

我假想之中憎和爱的对象,

都并非是人世的实有之物。

不,一切来自地狱或天堂。

冷漠的文字难写内心的斗争,

人们还没有一种有力的声音,

能把幸福的企求如实地描述,

我感到了炽烈的崇高的精神,

然而找不到一些恰当的话语,

此时此刻啊我宁愿牺牲自己,

好把纵然是激情的一点影子,

想方设法地移入别人的心里。

声名、荣光,这都算得了什么?

可是它们仍对我发生威力;

它们命令我把一切都舍弃,

我便痛苦度日,毫无目的,

我横遭诽谤,而且孤孤单单,

但信了它们!神秘莫测的先知

向我许诺下不朽,我虽还活着,

却把人世的欢乐交给死神处置。

然而天国里没有墓中的长眠。

等我变成灰烬,惊讶的人间,

纵然不解,也要祝福我的想望;

我的天使,跟随我你不会死亡:

因为我的爱情定然能够把

不朽的生命重新交付给你;

人们会把我俩的名字并提,

他们何苦让死者死别生离。

人们对待亡故者真可谓公正;

父亲诅咒过的,儿子崇拜如神。

要明此理,无须等到白发苍苍。

世间的万物都有终了的时辰;

人比花草是要稍稍显得长命,

但若与永恒相比,人的一生

实在不值得一提。每一个人

只须活过摇篮里度过的光阴。

心灵的产物也和此事相像。

我常超然出世地坐在岸上,

俯首察看那股湍急的水流

汹涌而下翻起碧色的波浪,

飞沫似白练一般咝咝作响;

我一直望着,摈绝了杂念,

这时空旷之中回荡的喧声,

不断把我深沉的遐想驱散。

此刻我多么幸福……啊,何时

我才能忘却那难以忘却的忧愁!

女子的秋波!狂热和苦恼之源!

另一个人很久以前已把她占有,

我也满怀柔情在爱另一个人,

我想恋爱——为着新的苦恼,

我向上苍祈祷;可我却知道,

往日悲哀的幻影仍在心头萦绕。

人世间竟谁也不给我青睐,

我令人生厌,也自成负担,

愁容常常浮现在我的脸上,

我冷漠无情而又十分傲慢。

世人都觉得我的神态很凶狠;

难道他们非得窥视我心房?

他们何必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是喜是愁在他们全都一样。

天空驰过一块黑黑的乌云,

一团不祥之火在这里藏身,

这火焰正在不停地蹿动着,

把沿途所遇无不化为灰烬,

神速地一闪重又躲入云中;

又有谁能把它的来历说清,

又有谁肯窥探云团的核心?

何必呢?会消失得一无踪影。

十一

我的未来使心儿惴惴不安。

我将怎样了结此生,我的心

命定在何处游荡,我在何处

才能遇见我那心爱的意中人?

然而有谁爱过我,又有谁啊

将来能听到并认出我的声音?

我知道像我这样热恋是个罪过,

但也知道爱得恬淡又势所不能。

十二

世上有许多人并不相信爱情,

他们也很幸福;对另一些人,

爱意味着随血液产生的愿望,

意味着神经错乱或梦中幻影。

我不能给爱情下个什么定义,

然而它是一种最强烈的热情!

爱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之物;

我为着爱付出了整个的心灵。

十三

虚情假意未能把我的心儿变冷;

无所寄托,空虚的心隐隐作痛,

爱情,年轻时人所膜拜的女神,

一直在我受创的心灵深处留存。

正如有时在那废墟的隙缝里,

会长出一棵幼小的嫩绿的白桦,

它总在娱悦着人们一双双眼睛,

点缀着闷闷不乐的花岗岩之崖。

十四

异乡的不速客可怜小白桦的命运:

面临风暴的肆虐和酷暑的横行,

它孤苦无告,得不到谁的庇护,

终于难免未老先衰地枯萎凋零;

但那旋风永远也不能连根拔起

我这棵白桦;它长得坚实有力;

只有在一颗完全破碎的心里

情思才能有如此无限的威力。

十五

高傲的心灵遇到生活的重负,

从不会厌倦,也不至于颓唐;

命运难以一下子使它折服,

它却会奋起向命运进行反抗;

虽然它能成全千万人的幸福,

却誓要报复难以战胜的命运;

不惜任情作恶:有这样的傲骨,

如不成为神明,那必是个恶人……

十六

我总爱那辽阔无垠的荒原。

我爱那秃岗间拂面的轻风,

我爱那高空中翱翔的飞鸢,

和那平原上移动着的云影。

这里飞快的马群从不套轭,

嗜血的鹰鹫在蓝天下嬉戏,

草原上空的行云疾驰而过,

似乎格外自由,格外明丽。

十七

每当茫茫无边的草原的海洋,

在你眼前闪着青色的光芒,

关于永恒的思索有如巨人,

启迪人的心扉豁然地开朗。

宇宙的和声中每一个谐音,

痛苦和欢乐的每一刻时光,

在我们面前变得一目了然,

我们便能解释命运的乖张。

十八

每当落日西沉,空气清新,

谁如登上荒草丛生的山顶,

便可饱览西天夕阳的余晖,

便可目睹东天夜幕的降临,

下面是暮霭、梯田和丛林,

四周是数不尽的崇山峻岭,

有如暴风雨后天际的云朵,

夕晖里燃烧着奇特的峰顶。

十九

于是我心里满载逝去的年华,

怦怦地跳着;一种炽烈的幻念

更使往昔的骷髅复苏了生命,

往日竟保持原来美丽的容颜。

犹如我们都爱看自己的肖像,

即令它同我们已无一处相像,

纵然画布上目光曾炯炯有神,

如今因时间与痛苦而暗淡无光。

二十

人间有什么能美过天然金字塔——

这些傲然耸立的皑皑的雪山?

万邦的荣耀或者千国的耻辱,

都无法使那高傲的雄姿改观;

一块块乌云在山脊上撞得粉碎,

险峻的峰顶盘旋着雷光电闪;

一切都无损它们的一根毫毛。

谁接近天庭,他就无敌于人间。

二十一

草原的景色已是满目凄凉,

奔驰的朔风还在到处流浪,

刮得银色的茅草前仰后合,

任性驱赶尘土随着风飞扬;

纵使向周围投去锐利的目光,

也只有两三棵白桦映入眼帘,

在暮色苍茫中空荡荡的远处,

白桦黑黝黝的树影依稀可辨。

二十二

没有奋争,人生便寂寞难忍。

回首往事,看不出有多大作为,

即使在我们年华方富的时候,

人生也无法将我们的心灵宽慰。

我必须行动,真是满心希望

能使每个日子都不朽长存,

就像伟大英雄不衰的英灵,

我简直不解休息要它何用。

二十三

我心中时时刻刻有一样东西

正在沸腾成熟。期望和忧伤

无时无刻不在搅扰我的心房。

也理所当然,总觉生命短暂。

我总害怕,将来我会来不及

有所作为!在我的这颗心里,

生的渴望压过了厄运的痛苦,

虽然对别人的生活不免鄙夷。

二十四

有时,机敏的心智竟会冷凝;

有时心灵如迟暮,夙愿模糊:

千思百感都仿佛沉入梦乡;

昏暗使人难辨欢乐与痛苦;

心灵正仿佛作茧自缚被捆住,

生固然可憎,但死也可怖,

痛苦的根源在自身就可找到,

万般事都无须向上天迁怒。

二十五

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心境,

但此情此意难于说得分明,

无论是天使的嘴或魔鬼之舌;

他们哪里懂得我忧心忡忡:

一个纯洁无瑕,一个浑身邪恶。

唯有在人的身上,神圣之物

才能和邪恶之物邂逅在一起,

由此而衍生出他的种种痛苦。

二十六

从来没有人得到自己的所求、

得到自己的所爱,即令上天

赐予好运的人们也不能例外,

只要他把往昔的事追忆一番,

他便会看到,若不是命运之神

有通天本领扼杀他那些期望,

他本来可以比现在幸福得多。

但海浪哪有重返海岸的力量。

二十七

当海浪在厄运风暴驱赶之下,

卷起飞沫咝咝作响地驰奔,

它总怀念着它所出生的港湾,

因为它依偎苇丛带白沫翻滚,

也许会再次驶进另一个海港,

但它再也得不到心灵的安宁:

谁若曾在大海之上漂流过,

他便无法在滨海崖影里入梦。

二十八

我已料到我的结局、我的运命,

心头老早就打上了忧郁的印痕;

我受尽熬煎,唯有造物主了然;

冷漠无情的世人本无须来过问。

我死时定然不会被人们遗忘,

我的死将可怕得很;异国他邦

定要为它震惊,但在我的故国,

连对我的绝命也都要诅咒一场。

二十九

都要吗?不,倒未必。有一个人

还能够爱——纵然爱的不是我;

她直到如今对我仍不予信任,

然而她的心却燃烧着一团烈火,

她决不会倾心于世俗的舆论,

她心里仍定能记起我的预言,

她那双至今欢快活泼的眼睛,

将徒然为我流泪而模糊视线。

三十

一座血迹斑斑的寒墓等着我,

没有祈祷文,也不见十字架,

在咆哮不停的湍流的荒岸上,

在云烟弥漫的广阔的天宇下;

四周空寂。只有年轻的异乡客

有时被恻隐之心、道听途说

以及好奇心吸引到这里凭吊,

并在这块墓石上稍坐片刻。

三十一

他将说:世人何以没有理解

这位伟人,他怎么找不到朋友?

不知怎么连爱的春风化雨

都不再激起他对希望的追求?

他本该享有希望。哀思撩拨着

异乡客的心,他抬眼远望,

但见碧波万顷之上白云悠悠,

独木舟急驶而过,白帆在飘荡。

三十二

我的墓啊!我那醉心的幻象

正似眼前一幅幅景物。甜蜜

蕴含在一切未竞的事业之中——

水姿山色也藏匿在这些画里;

但要诉诸笔墨却谈何容易:

只有当思想不受篇幅的局限、

舒展自如时才能坚强有力,

似儿童的游戏和深夜的琴弦!

(一八三一年)

心愿

为什么我不是一只鸟儿,

不是掠过头顶的草原飞鸦?

为什么我不能在天空翱翔,

自由自在,抛却尘世的嚣杂?

不然我便要朝西方疾驰而去,

那里有我祖先的田野在吐绿,

他们那已经被人遗忘的尸骨,

在深山迷雾中的荒堡里安息。

古墙上挂着一柄生锈的宝剑,

还有他们那块祖传的盾牌。

我便要在宝剑和盾牌上盘旋,

扇动翅膀掸去上面的尘埃;

我便要拨动苏格兰竖琴的幽弦,

琴声便会顺着苍穹到处飞驰;

这琴声被一人唤醒,供一人谛听,

它铮铮一振,便又戛然而止。

但如要对抗命运的严峻法规,

幻想是徒劳,祈祷也枉然。

在我和故土的山岗之间,

翻滚着无边的沧海巨澜。

骁勇战士的最后一个苗裔啊,

正在异乡的雪原上蹉跎年华;

我生在这里,但心不属于此地……

啊!为什么我不是只草原飞鸦?……

(一八三一年)

希望

我有只天国飞来的小鸟,

白天总是栖息在一棵

幼小的柏树的绿叶丛中,

但永远不在白天唱歌;

蔚蓝的天穹是它的脊背,

它的头像戴着一顶朱冠,

翅膀上沾着金色的灰尘,

似朝霞的反光初露云端。

当大地披上薄雾的罗衣,

在夜阑人静时刚刚睡去,

小鸟就在枝头放开歌喉,

唱得心儿啊无比地惬意,

随这歌声你不由得就会

把难忍的困苦忘个干净,

心儿总会觉得每个谐音

都像嘉宾那样受人欢迎;

我在风暴之中经常听见

这如此令我神往的歌喉;

我于是总用希望这字眼

来呼唤这位文静的歌手!

(一八三一年)

人生的酒盏

我们紧闭着双眼,

……饮啜人生的酒盏,

却用自己的泪水,

……沾湿了它的金边;

待到蒙眼的遮带,

……临终前落下眼帘,

诱惑过我们的一切,

……随遮带消逝如烟;

这时我们才看清;

……金盏本是空空,

它盛过美酒——幻想,

……但不归我们享用!

(一八三一年)

我爱那层峦叠嶂的青山……

我爱那层峦叠嶂的青山,

喜看一轮明月浮出山崖,

它是那样淡雅而明丽,

宛如南国流星的光华。

这主宰诗人灵感的女皇,

这冠顶上的宝珠的奇光,

苍天常因为冠冕而自豪,

俨然像一位人间的君王。

这时西天落日的余晖,

透过鱼鳞云仍放射着光芒,

总是迟迟不肯给月亮

腾出天边阴沉沉的一方;

但霞光很快就熄灭了……

月儿已高高地挂在天上,

此刻就有几片浮云,

飘来把它围在中央……

这是明月仅有的盛装,

用它来打扮皎洁的面庞。

有谁在山谷里或草原上

不曾将如此的夜景欣赏?

有一次趁着这样的月色,

我跨上矫健的骏马飞奔,

驰骋在一片苍翠的山谷,

自由而孤独,像一阵旋风;

朦胧的月亮从我头顶上

倾下银辉,溅洒我一身,

洒遍骏马的长鬃和背脊;

我觉出马儿正在喘息,

觉出它猛蹬一下之后,

身躯就被地面弹起;

我在飘飘欲仙之中,

一动不动地约束自己,

我想和马儿融合成一体,

这样好加快我们的飞驰;

马儿就这样跑了很久……

我略一回头,环顾四周,

仍是这片草原,这轮明月:

月儿向我垂下了目光,

好像责备我在这样的夜晚,

一个人竟敢骑一匹骏马,

同它争夺草原上的霸权!

(一八三二年)

告别

你别走吧,年轻的列兹金人;

干吗急着返回自己家乡?

你的马倦了,山间湿雾迷漫;

这里有着你的住所和安宁,

还有我对你的爱恋!……

难道一片朝霞给你带走了

对于两个美妙夜晚的怀想;

我无可馈赠,贫穷得很,

但上帝赐给我的这一颗心

和你的完全相像。

你来到这里是一个阴天,

身披湿斗篷,愁容满面;

今天的阳光如此明媚灿烂,

莫不是你想永远叫这一天

对我变得阴凄暗淡;

看,四周是重重连绵的青山,

列着森严的队伍,像巨人模样,

彩霞和树林就是它们的衣衫;

我们自由善良;干吗你的目光

要驰往异国他乡?

相信吧,受到爱的地方才有祖国;

你自己讲过,在家乡的谷地,

不会有亲切的笑容来迎候你:

你跟我哪怕再待上一天,一会儿吧,

听着!一会儿也可以!

“我没有祖国,也没有朋友,

除了钢刀和战马一无所有;

因你的爱我感到过幸福,

但你那夺眶而出的泪水

却无法将我挽留。

“血战的誓言压在我的心头,

多少年来我一直到处漂流,

只要敌人还没有鲜血横流,

我便不会对任何人说声‘我爱你’。

原谅我以此言相酬!”

(一八三二年)

不,我不是拜伦,是另一个……

不,我不是拜伦,是另一个

天职在肩但还无人知的诗人,

如像他,我也是尘世的逐客,

不过我有一颗俄罗斯的心。

我的生涯早始也将要早终,

我的才能不会有很大出息;

破灭的希望有如沉船残骸,

压在我浩茫似海洋的心里。

海洋啊,阴郁沉闷的海洋,

有谁能洞悉你的种种奥秘!

谁能向人们道尽我的思绪!

是我?是上帝?都无能为力?

(一八三二年)

情歌

你就要走上战场,

但请把我的恳求听完,

……请你把我怀想。

假如朋友欺骗了你,

假如你的心儿厌倦,

你的灵魂即将凋残——

……在那海角天涯,

……请你把我怀想。

假如人指给你一座坟墓,

在深更半夜借着灯光,……

……对你讲起一位

受人诱骗、遭人鄙夷、

已经被人遗忘的姑娘,

啊,那时候,我亲爱的朋友,

……你在异国他乡,

……可要把我怀想!

也许不堪回首的时光,

还会再一次对你造访,

……在噩梦中扰乱你的心房;

你将会听到别离的哭泣、

痛苦的哀号和爱情的欢唱,

或是诸如此类的声音……

……啊,哪怕是在梦乡,

……也请你把我怀想!

(一八三二年)

我要生活!我要悲哀……

我要生活!我要悲哀,

抛却恋爱和幸福的情怀;

热恋和幸福使我玩物丧志,

把我额上的皱纹都舒展开。

如今该让上流社会的嘲笑

驱散我心中的宁静的雾霭,

没有痛苦岂是诗人的生涯?

缺了风暴怎算澎湃的大海?

诗人要用痛苦的代价去生活,

要用苦苦的焦虑把生活换来,

他想要买取天国的歌声,

他不愿坐享荣誉的光彩。

(一八三二年)

两个巨人

年老的俄国巨人,

头上金冠辉煌,

等候另一个巨人

来自异国他邦。

人们在海角天涯,

把他的威名颂扬,

他俩都想用头颅,

决一雌雄拼一场。

三星期的勇士来了,

掣着战争的雷电——

举起莽撞的手臂,

便抓对手的冠冕。

然而俄罗斯的勇士,

回敬他致命的一笑,

扫他一眼,头一摇:

狂夫惨叫——便摔倒!

他摔倒在遥远的海中

神秘莫测的岩石上,

那里风暴正肆虐着,

在深渊的上空喧嚷。

(一八三二年)

小舟

受了奇异的威权的捉弄,

我被逐出了情爱的王国,

像一只毁于风浪的小舟,

暴风雨抛它上沙岸停泊;

纵然潮水百般抚慰着它,

残舟对诱惑已无心问津;

它自知对航海已无能为力,

假装出它正在瞌睡沉沉;

任谁也不会再托付给它

装运自己或珍宝的重任;

它不中用了,却很自在!

它死了——却得到安宁!

(一八三二年)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

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

到遥远的异地它寻找什么?

它把什么抛别在故乡?……

呼啸的海风翻卷着波浪,

桅杆弓着身正嘎吱直响……

唉!它不是在寻找幸福,

也不想从幸福身边逃亡!

下面涌来比蓝天清澈的碧流,

上面正挥洒着金灿灿的阳光……

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

仿佛车风暴里有宁静蕴藏!

(一八三二年)

苇笛

一个快乐的渔夫,……

坐在河岸之上,

面前有一丛芦苇,……

迎风摇摇晃晃。

他剪根芦苇干枝,

穿上几个孔眼,

再把一头捂住,

吹起另外一端。

苇笛仿佛活了起来,

忽然之间开了腔——

时而像人在说话,……

时而如风在喧响。

苇笛悲伤地唱道:

“请你快把我丢放,

好渔夫呀好渔夫,

你折磨得我够呛!

“我原来是个姑娘,……

是个美丽的女郎,

我也曾鲜艳一时,

待在后娘的牢房,

多少辛酸的泪水啊,

倾出无辜的眼眶,

我不听上帝安排,……

早早就呼唤死亡。

“我的后娘有一个

受宠的宝贝儿郎:

他常吓唬老实人,

诱骗美丽的姑娘,

我们在一天黄昏,……

来到陡峭的岸上,

俯看碧蓝的波浪,……

遥望金色的西方。

“他竟来向我求爱,

我怎能把他看上,

他给我不少金钱——

我没把它收藏;

他把苦命人杀死,

一刀砍入我胸膛,

他把我这具尸体,

在陡峭的河岸埋葬。

“于是有棵大芦苇,……

长起在我的坟上。

它的心里满含着……

年轻灵魂的忧伤。

好渔夫呀好渔夫,……

快把苇笛放一旁,

你没有力量帮助我,

又不会哭泣悲伤。”

(一八三二年)

美人鱼

美人鱼顺蔚蓝的河流浮游,

一轮圆月照得她光彩耀眼;

她用劲拍打着银色的波涛,

想把浪花泼溅到月亮跟前。

河水汹涌着,哗哗喧响,

把映在水中的云影摇晃;

这时美人鱼唱着歌儿,

歌声直飞到陡峭的岸上。

美人鱼唱道:“在我的河底,

那白日的光辉不时闪耀;

那儿有金色的鱼群漫游;

还有一座座水晶的城堡。

“在那密密的芦苇的浓荫下,

……在晶莹的流沙的枕头上边,

安睡着一位来自异国的勇士——

……被嫉妒的波涛俘获的青年……

“我们喜欢在漆黑的夜里,

……将一绺绺丝样的卷发梳好,

我们多次在正午的时分

……亲吻美男子的双唇和额角。

“但不知怎的他对这阵阵热吻,

……总是冷若冰霜,默不作声;

他安睡着,把头偎在我胸前,

……不呼吸,梦里不低诉柔情!……”

美人鱼怀着茫然的忧伤,

……在碧波的河上如此歌唱;

河水奔腾着,哗哗喧响,

……把映在水中的云影摆晃。

(一八三二年)

题纪念册(译自拜伦)

有如一座孤寂的青冢,

常常招来路人的凝望,

愿这苍白无力的诗页,

吸引你那可爱的目光。

假如经过许多年之后,

你读到诗人如何痴想,

记起诗人曾怎样爱你,

你就当他已不在人世,

把心儿留在此处埋葬。

(一八三六年)

诗人之死

诗人倒下了,这声誉的俘虏!

他受尽流言蜚语的中伤,

胸饮了铅弹,渴望着复仇,

垂下了高傲的头颅身亡!……

诗人的这颗心已无法忍受

那琐碎的凌辱带来的耻羞,

他挺身对抗上流社会的舆论了,

还是单枪匹马……被杀害了!

被杀害了!……而今谁要这号哭、

这空洞无用的恭维的合唱、

这嘟嘟囔囔的无力的剖白!

命运已作出了它的宣判!

难道不正是你们这伙人

先磨灭他才气横溢的锋芒,

然后为了让自己取乐解闷,

把他强压心头的怒火扇旺?

好啦,你们可以高兴了……

他已受不了那最后的磨难:

熄灭了,这盏天才的明灯,

凋零了,这顶绚丽的花冠。

凶手漠然地瞄准他放枪……

此刻连搭救都没有希望:

那空虚的心平静地跳着,

他手中的枪竟没有抖颤。

有什么奇怪?……命运把他

从远方抛到我们的祖邦,

让他来猎取高官厚禄,

如同千百个逃亡者那样。

他常放肆地蔑视和嘲笑

这个异国的语言和风尚。

他哪能珍惜我们的荣耀,

他怎知在这血腥的一瞬,

对准了谁举起手放枪……

他被杀害了——被坟墓夺走,

像那位经他用妙笔赞美过的

不为人知但很可爱的诗人,

就是那妒火难熄的牺牲品,

也像他在无情的手下殒命。

为什么抛却适情逸趣和纯朴友谊,

他要跨进这窒息幻想和激情的

妒贤忌能的上流社会的门坎?

既然他年轻时就已能洞悉人世,

为什么还同中伤他的小人握手言欢,

为什么听信虚情假意和巧语花言?

他们摘去他先前佩戴的花冠,

把满插月桂的荆冠给他戴上,

但一根根暗藏着的棘针,

把他好端端的前额刺伤;

那帮专好嘲笑的愚妄之徒,

以窃窃的恶语玷污他弥留的时光。

他死了——空怀着雪耻的遗愿,

带着希望落空后的隐隐懊丧。

美妙的歌声从此沉寂了,

它再也不会到处传扬,

诗人的栖身之所阴森而狭小,

他的嘴角打上了封闭的印章。

你们这帮以卑鄙著称的

先人们不可一世的子孙,

把受命运奚落的残存的世族

用奴才的脚掌恣意蹂躏!

你们,蜂拥在皇座两侧的人,

扼杀自由、天才、荣耀的刽子手,

你们藏身在法律的荫庇下,

不准许法庭和真理开口……

但堕落的宠儿啊,还有一个神的法庭!

有一位严峻的法官等候着你们,

他听不进金钱叮当的响声,

他早就看穿了你们的勾当与祸心。

到那时你们想中伤也将是枉然,

恶意诽谤再也救不了你们,

你们即使倾尽全身的污血,

也洗不净诗人正义的血痕!

(一八三七年)

波罗金诺

“请你说说看,大叔,是不是

咱把烧毁的莫斯科扔掉,

可没把法国佬轻饶?

不是还打过几次硬仗吗,

据说还都激烈得不得了!

难怪整个俄罗斯啊,……

都把这波罗金诺日记牢!”

“是啊,我们那时候的人,

和现在这辈人不同,是好汉,

不是你们这样的脓包!

他们碰上了艰难的命运,

从战场回来的没有多少……

要不是上帝有这种旨意,

哪能把莫斯科扔掉!

“我们默默地撤退了好久,

真是恼火,尽等待战斗,

于是老人们埋怨道:

‘我们干啥?回冬营睡大觉?

难道指挥官胆子这样小,

不敢用我们俄国的刺刀……

挑烂敌人的军棉袄?’

“我们找到了一大片旷野:

大显身手就有地盘了!

我们便筑起了碉堡。

我们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等晨曦刚刚照亮了大炮,

照亮了林木蓝色的树梢,

法国佬立刻就来到。

“我把火药装满了大炮,

心想:我要款待朋友了,

别忙,老弟,穆西奥:

快打吧,还耍什么花招;

我们要像堵墙压倒敌人,

我们定要用自己的头颅……

……把我们祖国保卫好!

“我们对放了两天冷枪,

这种小玩意儿有啥味道!……

正等着第三天来到!

到处听得见人们在说:

‘该弄点霰弹来轰上两炮!’

这时那个血战的疆场,

已被夜幕笼罩。

“我在炮架旁躺下打个盹,

到天明耳边还能听到:

法国佬在狂呼乱叫。

但我们野营里仍旧静悄悄:

有人在洗刷打烂的军帽,

有人怒气冲冲地磨刺刀,

吹着胡子直唠叨。

“天空刚露出一点曙光,

一切顿时哗然骚动起来,……

一队队刀光闪耀。

沙皇的仆人,士兵的父亲——

我们团长天生的好汉一条,

可怜他身挨一剑倒下了,

长眠在九泉下的阴曹。

“当时他目光炯炯地说道:

‘弟兄们,后面不是莫斯科吗?

让我们战死在莫斯科城下吧,

像弟兄们那样把热血洒抛!’

我们誓以决死为国报效,

我们在波罗金诺的战役中,……

履行誓言肝胆照。

“那天天气甭提有多好!

法国佬穿过迷漫的硝烟,

像片乌云压向我们碉堡。

只见那打着花旗的枪骑兵,

和头上插着马尾的龙骑兵,

纷纷从我们眼前闪过,……

一股脑儿齐来到。

“那样的会战你们可见不着!……

旌旗鬼影幢幢地西蹿东跑,

炮火在浓烟中闪耀,

宝剑铛铛响,霰弹直呼啸,

战士们的手砍杀不动了,

血淋淋的尸首堆成了山,

挡住炮弹的轨道。

“那一天敌人可着实尝到了

我们俄罗斯的骁勇战斗

和白刃战的味道!……

大地像我们的胸脯颤动着;

人丁和坐骑搅得不可开交,

几千门大炮一齐轰鸣,

汇成了一声长嗥……

“天已黑了。大家准备好

明早再次打响战斗,……

并坚持到最后一秒……

这时战鼓咚咚地响起来,

邪教徒们便向后逃跑。

这时我们才查看伤亡,……

清点伙伴剩多少。

“是啊,我们那时候的人,

个个都坚强勇敢:是好汉,……

不是你们这样的脓包!

他们碰上了艰难的命运,

从战场回来的没有多少……

若不是上帝有这种旨意,……

哪能把莫斯科扔掉!”

(一八三七年)

囚徒

你们给我把牢门打开,

给我放进白昼的光辉,

领进那位黑眼睛的少女,

并把黑鬃毛的骏马牵来!

首先让我甜蜜地吻吻

我的那位妙龄的美人,

然后跨上我那匹骏马,

像阵风似的朝旷原飞奔。

但牢房的小窗高不可攀,

铁锁挂在沉重的门上;

黑眼睛的少女离我很远,

守在她那华美的闺房;

骏马没有套着缰绳,

独自在绿原上尽情驰骋。

它快乐而又调皮地蹦跳,

舒展开尾巴任风拂动。

我孤身只影,毫无慰安:

四周只见光秃秃的高墙,

圣像前半明不灭的神灯,

放出奄奄一息的微光;

我只听得,在牢门外边,

那位默不作声的看守,

踏着整齐响亮的步子,

在夜阑人静中来回行走。

(一八三七年)

囚邻

不论你是谁,我忧郁的邻居,

我像爱少年密友那样爱你,

爱你,萍水相逢的伴侣,

虽然命运玩弄诡秘的把戏,

将我同你永远永远地隔离,……

如今用高墙,日后用个谜。

每当一抹晚霞绯红的微光,

把它消逝前告别的绵绵情意,……

遥遥送进牢房的铁窗,

而看守拄着叮当作响的长枪,

站在那里昏昏沉沉地瞌睡,

心中回味往昔的时光。

我总是把额头贴近潮湿的牢墙,

我总倾听:在这阴郁的寂静里,

你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我不知道这歌声唱的什么,

但它饱含着忧伤,它那声浪,

犹如泪珠,轻轻地流淌……

一切便又复苏在我的心房:

有风华岁月里的希冀和爱情,

我又海阔天空地沉入遐想,

我的心充满了激情和热望,

血液在沸腾,泪珠从眼眶往外,……

仿佛歌声,轻轻地飘荡。

(一八三七年)

每逢黄澄澄的田野泛起麦浪……

每逢黄澄澄的田野泛起麦浪,

凉爽的树林伴着微风歌唱,

园中累累的紫红色的李子,

在绿叶的清荫下把身子躲藏;

每逢嫣红的薄暮或金色的清晨,

银白的铃兰披着一身香露,

正殷勤地从那树丛下边

对着我频频地点头招呼;

每逢清凉的泉水在山谷中疾奔,

让情思沉入迷离恍惚的梦乡,

对我悄声诉说那神奇的故事,

讲的是它离开了的安谧之邦——

此时我额上的皱纹才会舒展,

此刻我心头的焦虑才会宁息——

我才能在人间领略幸福,

我才能在天国看见上帝……

(一八三七年)

祈祷

圣母啊,我如今向你祈祷,

对着你的圣容和你的光轮,

不求你拯救,不为战事祝祷,

不向你忏悔,也不对你谢恩。

我祈祷,更不为我这空寂的灵魂,

不为我这个飘零者的受苦的心;

我要把一个纯真无邪的少女,

交给冷漠尘世中热情的保护人。

请把幸福赐给受之无愧的心,

让体贴入微的人们伴她终生,

让她那善良的心灵有所希冀,

享受青春的光辉和暮年的宁静。

待到辞别尘世的时刻来临,

无论是沉寂的夜晚或喧闹的清晨——

求你派一名最最圣洁的天使,

到病榻前引接她那美好的灵魂。

(一八三七年)

我俩分离了,但你的姿容……

我俩分离了,但你的姿容,

依旧在我的心坎里保存,

像韶光留下的依稀幻影,

它仍在愉悦我惆怅的心灵。

我虽然委身于新的恋情,

对你的倩影却难解难分,

如冷落的殿堂总还是庙,

推倒了的圣像依然是神。

(一八三七年)

我不愿意让世人知晓……

我不愿意让世人知晓

自己藏在心底的隐忧;

只有上帝和我的良心

才配评说我的爱和愁。

心儿将会向他们倾诉,

也会向他们乞求怜悯;

但愿即将来惩罚我的,

是制造我的痛苦的人;

庸人俗子的纷纷责难,

岂能使崇高的心灵悲伤;

任凭大海的涛声喧天,

花岗岩的悬崖安然无恙!

悬崖把额头高耸入云,

是两种自然力忧郁的房客,

除去风暴和阵阵响雷,

它不把心思向任何人诉说……

(一八三七年)

我急急匆匆打从遥远的……

我急急匆匆打从遥远的、

温暖的异乡朝北国赶程,

哦,加兹贝克,东方的卫士,

我这个流浪汉向你致敬。

你那皱纹累累的额角,

自古就裹着洁白的头巾,

人们高傲的低声怒怨,

也惊不破你高傲的恬静。

但愿你的峭壁悬崖,

把我这顺从的心的祝愿,

带进天国和你的领地,

带到安拉永恒的宝座前。

我祈求凉爽的日子能降临

尘飞的大路和酷热的谷地,

好让我正午路过荒原时,

能坐在石上作片刻小憩。

我祈求暴风雨万万不要

披铠戴甲,雷声隆隆,

来袭击我和疲惫的骏马,

在阴沉的达里亚尔谷中。

不过我还有一个愿望!

我怕说出!——心在颤栗!

我怕自从我流放以后,

在故乡早已把我忘记!

我还能得到从前的拥抱?

我还能听到旧时的问候?

亲友还能认出这受苦人,

在经过这么许多年之后?

也许在那凄冷的墓间,

我已将踩着亲人的尸骨,

他们善良、热情而高尚,

曾和我一起把华年共度。

啊,既然如此!加兹贝克啊,

你快用暴风雪将我掩埋,

并毫不留情地在深谷扬起

我这无家可归者的遗骸。

(一八三七年)

短剑

我爱你,我的纯钢铸的宝剑,

你这明晃晃而冷冰冰的战友,

沉思的格鲁吉亚人造你想复仇,

自由的契尔克斯人磨你为恶斗。

一只百合般的纤手别离时,

当作留念物把你递我手,

你身上初次流的不是鲜血,

是痛苦的珍珠——泪水滚流。

一对乌黑的眼睛凝视着我,

明眸里饱含着莫测的哀愁,

恰似你的钢锋在摇曳的灯下,

时而熠熠发亮,时而暗淡昏幽。

爱情无言的信物啊,你伴我漂流,

流浪者将把你当作榜样记心头;

我一定忠贞不渝,意志坚定,

和你一样啊,我的钢铸的朋友。

(一八三八年)

她一放歌喉,声音便消融……

她一放歌喉,声音便消融,

像唇上的吻去无踪影,

她一传秋波,满天星光

在奇妙的明眸中闪映;

她一移步,全身的姿态,

她一启齿,整个的容颜,

都如此含情,如此生动,

露出了憨态,妙不可言。

(一八三七年)

我一听到了你那……

我一听到了你那

嘹亮婉转的音调,

我的心便怦怦欢跳,

宛若笼中的小鸟;

我一见到了你那

蔚蓝深邃的眼睛,

我的心便按捺不住,

出胸膛朝你飞奔;

我不禁喜上眉梢,

又想起痛哭号啕,

我真想猛扑过去,

把你的脖颈搂抱。

(一八三八年)

沉思

我悲哀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

我们的前途不是暗淡就是缥缈,

对人生求索而又不解有如重担,

定将压得人在碌碌无为中衰老。

我们刚跨出摇篮就足足地占有

祖先的过错和他们迟开的心窍,

人生令人厌烦,好像他人的喜筵,

如在一条平坦的茫茫旅途上奔跑。

真可耻,我们对善恶都无动于衷,

不抗争,初登人生舞台就败下阵来,

我们临危怯懦,实在令人羞愧,

在权势面前却是一群可鄙的奴才。

恰似一只早熟又已干瘪的野果……

不能开胃养人,也不能悦目赏心,

在鲜花丛中像个举目无亲的异乡客,

群芳争艳的节令已是它萎落的时辰!

我们为无用的学问把心智耗尽,

却还嫉妒地瞒着自己的亲朋,

不肯倾吐出内心的美好希望,

和那受怀疑嘲笑的高尚激情。

我们的嘴刚刚挨着享受之杯,

但我们未能珍惜青春的力量,

虽然怕厌腻,但从每次欢乐中

我们总一劳永逸地吸吮琼浆。

诗歌的联翩浮想,艺术的件件珍品,

凭醉人的激情也敲不开我们心房;

我们拼命想保住心中仅剩的感情——

被吝啬之情掩埋了的无用的宝藏。

偶尔我们也爱,偶尔我们也恨,

但无论为爱或憎都不肯作出牺牲,

每当一团烈火在血管里熊熊燃烧,

总有一股莫名的寒气主宰着心灵。

我们已厌烦祖先那豪华的欢娱,

厌烦他们那诚挚而天真的放浪;

未尝幸福和荣誉就匆匆奔向坟墓,

我们还带着嘲笑的神情频频回望。

我们这群忧郁而将被遗忘的人啊,

就将销声匿迹地从人世间走过,

没有给后世留下一点有用的思想,

没有留下一部由天才撰写的著作。

我们的子孙将以法官和公民的铁面,

用鄙夷的诗篇凌辱我们的尸骨,

他们还要像一个受了骗的儿子,

对倾家荡产的父亲尖刻地挖苦。

(一八三八年)

诗人

我的短剑闪耀着金色的饰纹,……

利刃可靠,完好无残;

钢锋至今留着锻造的妙术——

骁勇善战的东方的遗产。

它在山间多年为骑士效劳,

从不为功劳希冀酬答;

在许多胸上劈出可怖的伤口,

岂止刺穿过一副铠甲。

逞能斗胜它比奴仆还要顺从,

听到不逊之言便铮铮作响,

当年若给它添上华美的雕饰,

定看作不伦不类的奇装。

它从捷列克河畔老爷的尸身,

移到哥萨克勇士的腰间,

然后它久久地被人弃置不用,

放在亚美尼亚人的货摊。

如今英雄的这位可怜的侣伴,

已把沙场的旧鞘丢弃,

挂在墙上成闪光的金制玩具——

唉,无害而声名狼藉!

任谁也不再用熟稔而关切的手

去把它擦洗,对它爱抚。

任谁也不在做晨祷的时候,

把它身上的题词诵读……

诗人啊,在我们世风日下的时代,

你岂不也丢弃你的使命?

从前你令人肃然起敬的感召力,

岂不也被你换成了黄金?

从前你雄劲的语言和谐和的音响,

常激励战士奔赴战场,

它对人们有用,似席上的杯盘,

像祈祷时点烧的祭香。

你的诗句如神灵曾在空中飞翔,

而你那崇高思想的回音,

有如市民会议塔楼上的洪钟,

在欢庆或遭灾之日轰鸣。

但我们听厌了你质朴而骄傲的语言:

动听的只是虚夸和欺骗;

我们这衰老的世界,如迟暮的美人,

爱把皱纹藏在胭脂下面。

受人嘲笑的先知啊,可会再苏醒?

当你听到那复仇的声音,

也许你不会再从你贴金的剑鞘里,

拔出锈满了鄙夷的剑身?……

(一八三八年)

莫要相信自己

年轻的幻想家啊,莫要相信自己,

要害怕溃疡似的害怕灵感,

灵感是你患病的心灵的胡言乱语,

或是你受禁锢思想的愤懑。

别在灵感中徒然寻找天国的征候:

那是感情冲动,精力过旺!

快用操心琐事消磨掉你的生命,

快斟上一杯下了毒的琼浆;

每当你在朝思暮想的美妙瞬间,

在你那早已喑哑了的心房,

发现一个无人知晓的处女般的泉眼,

正流出淳厚而甜美的音响,

你切莫倾听,切莫沉迷于这声音,

快给它蒙上忘怀之幕吧,

即使用上铿锵的诗行和冷静的语言,……

也无法把它的含义表达。

每当哀愁袭进你的心灵深处,……

激情似风暴袭进你心坎,

此刻莫要携带你那疯狂的女友

去参加人家喧闹的酒筵;

莫要失了尊严,要耻于卖弄情感,……

别时而大怒,时而忧伤;

要耻于对着心地善良的平民百姓

傲慢地显示心灵上的脓疮。

你痛苦与否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何须知悉你内心的不安,

何须知悉你早年那愚蠢的期望,

知悉你理智忿然的憾念?

请你看看:在你面前,世人照样

悠然地走着习惯了的路;

在他们快活的脸上焦虑依稀可辨,

但见不着不体面的泪珠。

然而他们之中未必会有一个人

不曾被折磨得萎靡不振,

没有因为犯罪,也未因遭受不幸

而未老先衰,满脸皱纹!……

相信吧:你那老生常谈的哭泣和埋怨……

他们都视为可笑不堪,

有如一位涂脂抹粉的悲剧演员……

舞弄着硬纸板做成的宝剑……

(一八三九年)

三棵棕榈(东方故事)

在阿拉伯大陆的沙漠之上,

耸立起三棵高傲的棕榈树。

在它们之间贫瘠的土地里,

有一泓清泉正潺潺地涌出,

免遭了飞沙和毒日的吹晒,

领受着绿叶和浓荫的保护。

如此悄悄地逝去了许多年,

在棕榈树翠绿的冠盖下面,

还没有哪一个疲惫的异乡客

把炽热的胸口俯向这冷泉,

但华美的树叶和淙淙的清流,

开始在毒烈的阳光下枯干。

三棵棕榈树埋怨起上帝来:

“难道我们命该在这里枯萎?

我们白白地在沙漠生长开花,

受暑气炙烤,任狂风折摧,

却不能回报赏识的目光以安慰?……

上苍啊,你那神圣判决可不对!”

话音刚落,在蔚蓝的远处,

天柱般卷起了金色的沙土,

嘈杂的铃声便从那里传来,

盖着地毯的驮包五彩夺目。

骆驼似大海上的小舟摇来摆去,

一匹跟一匹,扬起黄沙无数。

坚硬的驼峰间挂着晃动的

行军帐上织满花纹的门帘;

黝黑的纤手时而将它撩起,

一对乌黑的眼睛闪着光焰……

向鞍桥弯下瘦削的身躯,

一个阿拉伯人策马向前。

那马时而纵身直立起来,

似一头中箭的雪豹惊跳;

骑士白衣上美丽的褶纹,

在肩头杂乱无章地飘绕。

他纵马沙原,喊叫又打呼哨,

在疾奔中投而又接飞的梭镖。

商队喧嚷地来到了树旁,

树荫下支起了欢乐的帐篷。

水罐子都哗哗地灌满了水,

棕榈树正把不速客们欢迎,

高傲地点点那毛茸茸的头,

冷泉也慷慨地让他们畅饮。

但夜幕刚刚才降临大地,

斧头已对坚韧的树根敲击,

千百年的大树便应声倒毙,

孩子们剥下了它们的外衣,

然后把树身砍成一段段,

点把火直烧到天明才止熄。

正当晨雾向西方飘散,

商队又走它预定的路线,

不毛之地只剩灰白的余烬,

悲凉的遗迹还依稀可见。

太阳炙烤着残留的干屑,

风儿又将它们撒遍原野。

如今四周已是一片荒漠,

树叶不再对清泉低诉情怀,

泉流向神明枉求着荫庇,

只有灼人的沙土把它掩埋,

还有草原孤禽长毛老鸢

撕吞着猎品,在上空徘徊。

(一八三九年)

记念奥多耶夫斯基

我过去就认识他,我们俩

一起浪迹在东方的崇山之间……

我们亲密地分尝放逐的苦闷,

然而我已返回故乡的田园,

考验的时刻一个接一个过去,

他却没有盼到良辰的来临:

就在那简陋的行军帐篷里,

病魔一下夺走了他的生命,

走向坟墓时他还带走一连串

飘忽不定、稚气而朦胧的灵感,

落空的希望以及痛苦的抱憾!

他降生到世上就为这些希望、

诗歌和幸福……但他热情如狂——

过早地挣脱了他身上穿的童装,

把心儿抛进了喧嚣生活的海洋,

社会不容他,上帝也不保全!

一直到死,他终生激动不安,

不论置身于人群或漂泊在荒原,

他心中从未熄灭感情的火焰:

他依然保存蓝色眼眸的光灿,

天真嘹亮的笑声和生动的谈吐,

对人、对新的生活的不屈信念。

但他已远远离开友人而死了……

我亲爱的萨沙,愿你那颗心,

那颗已覆盖了异乡黄土的心,

沉静地安眠,一如我们的友情

也在默默无语的记忆里深藏。

你像许多人,死得无声无息,

然而矢志不移,神秘的思想

在你合上了双眼长眠之后,

依然在你的额头不停地游移;

而你在临终之前所说的话语,

没有一个听者懂得它的真谛……

那莫非是你向祖国的致意,

或是你对活着的友人的呼唤,

要不就是因为夭折而哀伤,

或只是病近垂危发出的呼喊——

有谁能告诉我们?你那遗言的

深不可测而令人痛心的含意,

就此失传了……你的事业、见地、

思想——一切就此消逝无迹,

一如那轻烟一般的朵朵夕云:

刚一闪亮,风又把它吹散——

来去行踪和原因有谁来问津……

夕云消逝在蓝天后踪影全无,

如孩子青梅竹马后不留迹痕,

又似他心底秘而不宣的理想,

未诉诸缠绵的友情即成泡影……

这又有何妨!任凭尘世忘却

你这个与尘世格格不入的人,

你何须它那顶关怀备至的桂冠,

又管他什么无聊中伤的荆针!

你不曾为尘世效劳,从年轻时起

你就摈弃了它那阴险的锁链:

你爱喧腾的大海和不语的草原——

还有那寒山起伏不定的峰峦……

在你那座无人凭吊的坟墓旁,

命运之神如此奇妙地编织了

生前你所曾喜爱的千种风光。

不语的草原闪着蓝色的光辉,

高加索环抱着它,像一顶银冠;

它在大海上皱起眉头打着盹,

宛如一个头靠着盾牌的巨人,

在倾听汹涌的波涛讲着故事,

而黑海正在无尽无休地喧腾。

(一八三九年)

有些话——它的含意……

有些话——它的含意

隐晦或不值一文!——

但你一听就心跳,

不可能无动于心。

它的声音充满了

如痴似狂的渴念、

离别的低声哭泣、

幽会时心的震颤。

这些从火焰和光

脱胎而来的话语,

在尘世的喧嚷声里

得不到回音就消失;

但我在庙堂或沙场,

无论在什么地方,

当我听到它一响,

到处能辨这声浪。

我不等做完祈祷,

便去应和这声音,

立刻从沙场脱身,

迎着这声音飞奔。

(一八三九年)

我常常出现在花花绿绿的人中间……

一月一日

我常常出现在花花绿绿的人中间,

仿佛是在梦境,就在我的眼前,

伴着舞步凌乱和乐声吵嚷,

伴着俗不可耐的耳语的拿调装腔,

晃过一个一个温文尔雅的假面人——

一群有肉无灵的人的肖像。

那些早已不再战战兢兢的纤手,

以城里美人玩世不恭的胆量,

触到我这双冷冰冰的手掌,

每当此刻我表面沉迷于她们的声色,

心中却在重温往昔怀过的幻想——

已逝岁月里的神圣音响。

如果我在顷刻间沉入了遐想,

便会像一只自由的小鸟飞翔,

驾起记忆的翅膀飞向过去;

我看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在我周围

尽是故乡故地:一幢贵族的高房,

一座花园带温室的断垣残墙;

沉睡的池塘蒙上一张绿草的细网,

池塘后的村庄飘起袅袅的炊烟,

一片薄雾升起在田野的远方。

此刻我踏上一条幽深的小径;

晚霞的微光穿过丛林朝我张望,

黄叶在怯生生的脚下瑟瑟作响。

于是一种莫名的忧思袭上心头,

我想她,我爱她,我悲伤,

我爱我的意中人的幻象,

她有着一对燃着蓝火的眼睛,

她有着一副玫瑰花般的笑容,

恰似黎明时树林后初露的曙光。

俨如奇异国度里至高无上的君王,

我就这样一连几小时独坐冥想,

虽然几经疑云和痛苦的折磨,

当年的倩影至今仍然铭记心上,

像那清新的小岛安然立在海心,

在湿润的荒原上径自花草芬芳。

然而当我清醒之后认出虚幻,

人群的喧哗之声总会立刻吓跑

喜筵上的不速客——我的幻象,

啊,我真想搅扰他们的欢畅,

把充满苦味和怒气的铮铮诗句

狠狠地统统摔在他们脸上!……

(一八四〇年)

寂寞又忧愁

寂寞又忧愁,当痛苦袭上心头,

……有谁可以和我分忧……

期望……总是空怀期望干什么?……

……岁月正蹉跎,韶华付东流!

爱……爱谁?钟情一时何足求,

……却又无法相爱到白头……

反顾自己吧!往事消踪了,

……欢乐、痛苦,全不堪回首。

激情算什么?这种甜蜜的病症

……会烟消云散,如理智开口;

只要你向周围冷冷地扫一眼——

……人生空虚、愚蠢真少有……

(一八四〇年)

女邻

看来我已盼不到自由,

狱中的生活度日如年;

铁窗高踞在地面之上,

而且有看守待在门边!

假如没有可爱的女邻,

我真愿意死在牢笼里!……

今天我们拂晓醒来,

我向她微微点头致意。

分开并连接我们的是囚禁,

使我们认识的是相同的命运,

同一个愿望和双层的铁窗

让我们彼此心连着心;

清晨我一坐到窗前,

便任贪婪的目光流连……

对面的小窗哗地一响,

蓦然卷起了它的窗帘。

这调皮的女孩望了我一眼!

她把头靠在纤细的手上,

仿佛拂过一阵轻风后,

一条头巾滑下她肩膀。

她柔嫩的胸脯十分苍白,

她独坐叹息,很久很久,

显然她心怀不羁的念头,

也像我时刻在怀恋自由。

别发愁呀,亲爱的女邻……

只要敢想,牢笼能打开,

我们定会像神鸟一样,

双双飞向广阔的野外。

从你父亲那里偷把钥匙,

你再让看守们吃顿美餐,

至于守门的那个家伙,

我一定想法亲自来干。

只是你要选个漆黑的夜,

给你父亲足足地灌饱酒,

为了让我好知道这件事,

请再把头巾挂在窗口。

(一八四〇年)

被囚的骑士

我默坐在牢房的铁窗前,

从这里我可以望见蓝天:

自由的鸟儿在天空飞翔,

望着它们我痛心又羞惭。

我嘴边没有悔罪的祷告,

也没有赞美恋人的歌声,

我只记得那往昔的战斗、

那重剑一柄和铁甲一身。

我如今被套上石砌的铠甲,

石凿的头盔把我头顶紧压,

盾牌有挡剑避箭的魔法,

骏马奔跑,没人能驾驭它。

飞逝的时间——不变心的骏马,

头盔的脸甲——牢门上的栅栏,

石头的铠甲——高高的四壁,

我的盾牌——铁牢门两扇。

飞逝的时间,快快奔驰吧!

在新的盔甲下我闷得可怕!

到达后死神就托住我马镫;

我下马他就要摘除我脸甲。

(一八四〇年)

因为什么

我忧伤,因为我爱你,

我深知阴险的流言可畏,

它不会顾惜你青春的光辉。

为每一个良辰或甜蜜的一瞬,

你都得把泪和愁偿付给命运。

我忧伤……因为你欢欣。

(一八四〇年)

我感谢你,为了一切的一切:

为了激情带来的内心的痛楚,

为了辛酸的眼泪和含毒的热吻,

为了朋友的中伤和敌人的报复;

为了在荒原耗掉的心灵的烈焰,

为了平生曾经欺骗我的一切……

但求你这样来安排我的命运,

让我今后对你没几天再可谢。

(一八四〇年)

天上的行云,永不停留的漂泊者!

你们像珍珠串挂在碧空之上,

仿佛和我一样是被逐放的流囚,

从可爱的北国匆匆发配南疆。

是谁把你们驱赶:命运的裁判?

暗中的嫉妒,还是公然的怨望?

莫非是罪行压在你们的头上,

还是朋友对你们恶意的中伤?

不,是贫瘠的田野令你们厌倦……

热情和痛苦都不关你们的痛痒;

永远冷冷漠漠、自由自在啊,

你们没有祖国,也没有流放。

(一八四〇年)

遗言

老兄啊,我真想跟你

单独地叙上一叙,

人说在这个世上,

我已经活不久长;

你很快就要回家;

你可别……唉,算了吧!

说实在的,对我的命运,

谁也不会来操心。

假如有人要问……

不管他是什么人,

告诉他我受了伤,

子弹打穿我胸膛;

说我已为沙皇献身,

我们的医生可不行,

说我要向故里

请你代致敬意。

你未必能再见到

我的父亲和母亲……

说真的,我得承认,

我不忍叫他们伤心,

他们俩如有谁还活着,

告诉他我懒得写信,

我们的队伍已出征,

叫他们别把我苦等。

邻居有个姑娘……

想起来,我和她

一别多年了!她不会

问起我……反正都一样,

告诉她全部真情,

别顾惜她那空虚的心;

就让她哭一场去吧……

这对她没什么要紧!

(一八四〇年)

祖国

我爱祖国,是一种奇异的爱!

连我的理智也无法把它战胜。

无论是那用鲜血换来的光荣,

无论是那满怀虔信后的宁静,

无论是那远古的珍贵传说,

都唤不起我心中欢快的憧憬。

但是我爱(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她那冷漠不语的茫茫草原,

她那迎风摇曳的无边森林,

她那宛如大海的春潮漫江……

我爱驾马车沿乡间小道飞奔,

用迟疑不决的目光把夜幕刺穿,

见路旁凄凉村落中明灭的灯火,

不禁要为宿夜的地方频频嗟叹;

我爱那谷茬焚烧后的袅袅轻烟,

我爱那草原上过夜的车队成串,

我爱那两棵泛着银光的白桦

在苍黄田野间的小丘上呈现。

我怀着许多人陌生的欢欣,

望见那禾堆如山的打谷场,

望见盖着谷草的田家茅屋,

望见镶着雕花护板的小窗;

我愿在节日露重的夜晚,

伴着醉醺醺的农夫的闲谈,

把那跺脚又吹哨的欢舞,

尽情地饱看到更深夜半。

(一八四一年)

死者之恋

纵令我已被冰凉的湿土

埋入了黄泉,

情侣,我的心到处和你的……

永远地相连。

身在这平静与忘怀之国,

我这墓中人,

依然没有从心里忘却

热恋的熬煎。

我毅然在痛苦的最后一瞬,

辞别了人寰,

此后期望别离的慰藉——

别离成空愿,

我看见缥缈仙子的美色,

但惆怅不已,

因为我在天使们的面庞中

难把你认辨。

我并不稀罕辉煌的神力、

圣洁的天国,

来这里我随身携带许多……

尘世的情感。

在天国我无处不在怀想……

我的意中人;

我仍在希望、哭泣、嫉妒,

如往昔一般。

只消另一个人的鼻息,

触及你脸庞,

我的心便在无言的痛苦中,

剧烈地抖颤,

只要你在梦中喃喃地谈及

自己的新欢,

你说出的话儿便会似火焰……

烧灼我心田。

你不应当再去爱别的人,

不,真不应当,

神意早判定你同死者……

要婚配成双,

唉,你的惧怕、你的祈祷

有什么用场!

你可知道,平静与忘怀

并非我所想!

(一八四一年)

在荒凉的北国有一棵青松……

在荒凉的北国有一棵青松,

孤寂地兀立在光裸的峰顶,

它披着袈裟般的松软白雪,

摇摇晃晃渐渐地进入梦境。

它总是梦见:在辽远的荒原,

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有一棵美丽的棕榈树,

在愁苦的崖上独自忧伤。

(一八四一年)

别了,藏垢纳污的俄罗斯……

别了,藏垢纳污的俄罗斯,

奴仆的国度,老爷的王国,

天蓝色的军服,我们永别了!

驯顺的百姓啊,也别了我!

也许我在高加索的山外,

还能从你长官们手中逃脱,

躲过他们窥见一切的眼睛,

避开他们无所不闻的耳朵。

(一八四一年)

悬崖

一朵金光灿灿的彩云,

投宿在悬崖巨人的怀里,

清晨它便早早地赶路,

顺着碧空欢快地飘移;

但在悬崖老人的皱纹里,

留下一块湿漉漉的痕迹。

悬崖独自屹立着沉思,

在荒野里低声地哭泣。

(一八四一年)

炎热的正午我躺在达格斯坦山谷,

胸膛中了铅弹,已不能动弹,

我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淌着,

深深的伤口上热气还在冒烟。

我独自躺在谷地的沙土之上,

重重的峭壁把我紧围在中央,

太阳炙烤着焦黄的崖顶和我,

但我酣睡着,仿佛死去一样。

我在此刻梦见在我的故乡,

正在举行灯火辉煌的晚宴,

在那披锦戴花的少妇中间,

讲到我时引起了一场欢谈。

但有一位少妇却独自沉思,

她没有参加这次欢快的谈论,

只有天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

使她年轻的心沉入忧郁的梦。

她梦见在那达格斯坦谷地,

一具熟悉的尸体横卧地上,

胸前发黑的伤口热气腾腾,

渐渐冷却的鲜血还在流淌。

(一八四一年)

一片橡叶脱离了它的故枝,

在暴风驱赶下向着旷野飘行,

因为严寒、酷暑和悲伤而枯萎;

最后一直飘落到了黑海之滨。

黑海边长着一棵年轻的悬铃树;

微风抚摩着绿枝,在互诉衷肠;

极乐鸟在枝头轻轻摇晃着身子,

把海中那妙龄女皇的荣耀歌唱。

飘叶贴到了高耸的悬铃树的根上,

哀婉动人地乞求个栖身的居处,

并说道:“我是一片可怜的橡叶儿,

在酷寒的祖国过早地长大成熟。

“我早就孤独彷徨地东飘西颠,

没有遮荫、无眠和不宁使我枯萎。

你就把我这异乡客留在翠叶间吧,

我知道不少故事,都离奇而优美。”

“我要你干吗?”年轻的悬铃回答,

“你又黄又脏,跟我的鲜叶儿难做伴,

你见多识广,可我何必听你的瞎话?

我连极乐鸟的歌声都已经听厌。”

“你再往前走吧,漂泊者!不认识你!

我受太阳的钟爱,为太阳争春;

这里我自由地伸出漫天的枝叶,

清凉的海水正洗涤着我的树根。”

(一八四一年)

不,我如此热恋的并不是你……

不,我如此热恋的并不是你,

你的芳姿对我啊失却了魅力;

在你身上我爱那往昔的惆怅,

和那早已消逝了的青春时期。

有时当我看着你的面庞,

盯着你的双眸久久地凝望,

此刻我在进行神秘的交谈,

然而并不是对你倾诉衷肠。

我在和年轻时的女友畅叙情怀,

在你的面颊上寻找另一副面颊,

在健谈的嘴上寻觅沉默了的嘴,

在眼里探寻明眸熄灭了的火花。

(一八四一年)

我独自一人出门启程……

我独自一人出门启程,

夜雾中闪烁着嶙峋的石路;

夜深了。荒原聆听着上帝,

星星们也彼此把情怀低诉。

天空是如此壮观和奇美,

大地在蓝光幽幽中沉睡……

我怎么这样伤心和难过?

是有所期待,或有所追悔?

对人生我已经无所期待,

对往事我没有什么追悔;

我在寻求自由和安宁啊!

我真愿忘怀一切地安睡!

但我不愿做墓中的寒梦……

我是想永远这样地安息:

让生命仅仅在胸中打盹,

让胸膛起伏,微微呼吸;

让醉人的歌声娱悦我耳朵,

日日夜夜为我唱爱情的歌,

让那茂密的橡树长绿不败,

俯下身躯对着我低声诉说。

(一八四一年)

先知

自从永恒的法官给了我

先知的无所不晓的本领,

我便能从人们的眼神里,

发现写满的仇恨和恶行。

正当我开始宣布我那套

爱和真实的纯正学理,

我的亲友都很疯狂地

用石块向我乱掷一气。

我怀着极其悲哀的心情,

像个乞丐逃出了城市,

如今我已生活在荒野里,

好似禽鸟靠神餐布施。

此地的生灵对我很恭顺,

它们仍遵循上帝的遗训;

星星都在聆听我的话,

快乐地拨弄着光的波纹。

然而当我仓皇失措地

穿过那个嘈杂的城市,

老人们带着庄重的笑容,

对着孩子们如此训斥:

“你们看:这就是前车之鉴!

他过去骄傲,跟我们不合群!

他真蠢,竟想要我们相信:

上帝通过他传自己的声音。

“孩子们,看看他的下场吧:

他多么消瘦、苍白和阴郁!

看他赤身裸体,一贫如洗,

大家又是怎样瞧他不起!”

(一八四一年)

从那神秘而冷漠的半截面具下……

从那神秘而冷漠的半截面具下,

向我传来你欢快如幻想的声音,

你那迷人的眼睛朝我频送秋波,

你那狡狯的芳唇对我轻笑传情。

透过淡淡的轻烟我无意中看见:

你那童贞的双颊和白皙的脖颈。

多走运!还看见一绺调皮的柔丝,

它散离了自己嫡亲的发髻的波纹!……

此刻我便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以轻淡的轮廓勾画我的美人;

从此以后我便在自己的心里,

珍藏、抚爱有灵无肉的幻影。

我总觉得,在那逝去的岁月里,

我似听过这娓娓动听的言谈;

有人还悄悄对我说:这次会面后,

我们将如故友重逢再次相见。

顾蕴璞译

柯尔律治与想象力柯尔律治(—)的重要诗篇都写于—一年之内。此前有些少作,此后也偶有佳作,但对于一般读者来说,他只是三首诗的作者,这三首是《老水手谣》、《忽必烈汗》和《克利斯托贝尔》。然而这三首却代表了英国浪漫主义的一个重要方面,即“超自然”、神秘主义的一面。三诗本身也都写得瑰奇,不同凡响,似乎好懂而又难解,至今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加上柯尔律治在文学理论上的重大建树,这就使得他在英国诗史上占有突出重要地位。《克利斯托贝尔》只完成两部分,共行。18世纪后半英国出现一种“哥特式”小说,写幽灵出现于古堡之类的故事,柯尔律治此诗用了类似情节:一位名叫克利斯托贝尔的姑娘在月夜林中看见一个极美的女子在哭泣,说是被一群强人所劫半路扔下的,动了怜悯之心,请她进了父亲的古堡,安置在自己睡房里。第二天她父亲老爵士也很有礼貌地接待了她,听她说起家世,发现她的父亲是邻居的一位爵爷,原是自己过去最好的朋友,不过后来两人却吵翻了成为仇敌。现在老爵士早已后悔,看见这位小姐就想重续旧好,忙着布置派人前去把爵爷老友接来同他女儿一起在自己堡里团聚。不料这时自己的爱女克利斯托贝尔却跪在他的脚下,向他央求:“看在我死去的母亲面上,请您把这女人送走!”为什么姑娘原来救了这个女人,而现在却要把她送走呢?这是因为她昨夜与这女人同寝,感到一阵昏迷,如中魔法,而今天又在她父亲面前,看见那女人侧眼看着自己,显出了一条蛇的原形,忽然间:这小姐的眼睛在她头上缩小,缩成两只蛇的眼睛,带着恶意,更带着恐惧,侧面瞧着克利斯托贝尔!——一会儿——这景象就已消失!而这时倒是老爵士勃然大怒了,怎么女儿会不理解他要与老友重新和好的心愿!于是他不顾她的央求,命令手下人立刻动身上路去接小姐的父亲。至此第二部分结束。柯尔律治原来还要再写三个部分,但始终没有实现。此诗写得既有故事,又有气氛,转接处颇为戏剧化,而在格律上又不用通常以音节组成的音步,而用了古英语诗的重音办法,即每行不论音节多少只有四个重音。已成部分作为手稿流传时,受到司各特和拜伦的称赞,柯尔律治才将它发表。实际上,司各特写《末代行吟诗人之歌》和拜伦写东方叙事诗中的《围攻柯林斯》,都受到柯尔律治此诗的影响,尤其在格律上如此。另一首未完成的诗是《忽必烈汗》。此诗可谓集梦之大成,不仅内容是诗人在读一本游记中间打盹时梦中所见,而且诗句也全是诗人在梦中所写,醒来还记得,于是赶快写下,不料写到54行忽然有客来访,等到客走重新执笔,却把下文完全忘了。这是诗人自己在本诗引言中说的写作经过。从现存54行来看,此诗可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同忽必烈有点关系。开始几行就提到了他:忽必烈汗降下旨意,要在上都修筑游乐之宫,堂皇富丽:其处圣河阿尔夫流穿深不可测的山窟,注向阴暗的海里。(吕千飞译文,下同)接着是一番描写,不只写异国风光,而且出现了这样的凄丽景色:但是啊,那条裂罅深邃而充满幻想。斜劈青山,横过雪松林地!荒野去处,一如既往,半钩残月,圣洁而魅惑迷惘,有女留连徘徊,为鬼恋悲泣!这是一种与《克利斯托贝尔》一致的浪漫情思,属于中世纪的“哥特式”幻想。然而这样的“鬼恋”气氛却立刻为怒潮轰鸣声所驱逐了,元朝大汗再度出现:忽必烈在轰响中听见,祖先在远方预言争战!但是引起赞叹的却不是军事征服,而是那想象中的游乐之宫:这设计稀罕,真天开异想,教山窟冰霜伴殿宇朝阳!冰雪晶莹而又殿宇朝阳闪耀,这一奇异的对照加强了图景的异域色彩。第二部分则与忽必烈无关。它一上来就描写另一个梦中所见:一次梦幻中,我曾见到一张古琴,女郎怀抱:那是位阿比西尼亚少女,唱阿保拉山之曲,弹琴伴奏歌调。这是梦中之梦,地点从上都移到了非洲,格律也从轰响变成了古琴伴奏的歌曲,好像是安静下来了。但这歌曲却又突然变成呼喊:小心!小心!他目光似电,长发飘风!莫犯圣威,阖闭眼光,围成圆圈,绕行三度因为他已喝过甘露,又饮过天堂乳浆。这最后一段中的“他”指的是诗人,所描写的是诗人在灵感激发时犹如神灵附体、如疯如狂的样子。全诗至此倏然而止。显然,此诗的主角并非蒙古大汗,而是诗人;所渲染、形容的是灵感,是想象力。情景转换的迅捷,形象对照的突兀,格律上多种乐音替换的频繁,都是为了突出想象力的作用,表现出它的不可捉摸性。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神秘、瑰奇的一面在此集中显现了,而此诗之着重音乐美和意境美而不讲思想或道德意义,则又成了后世纯粹诗、抽象诗的先导。《老水手谣》是柯尔律治留下的唯一完整的长诗。称为“谣”,是因为它采取了古民谣的格律,用词古朴,也有一个故事。三位青年应约参加婚礼,其中一位在途中被一个老水手拉住,要他听自己航海经历。青年并不愿意,但被老水手的炯炯目光镇住了:婚礼客坐在石头上,没有办法,只好倾听。于是老水手继续讲述,闪动着目光炯炯。(吕千飞译文,下同)老人讲他的船一开始航行顺利,向南行进,直到赤道。但此后遭遇风暴,又碰到浓雾飞雪,天气突冷:这里是冰,那里是冰,到处是冰墙重重。崩裂、咆哮、吼鸣、嚎啸,真个是震耳欲聋。接着有一只信天翁穿雪破雾飞来,受到水手们的欢迎,而船只也平安了:霹雳一声,冰山便爆裂开来,我们便从中间航行。于是船只掉头向北返航,信天翁每天出现,跟船飞翔。似乎一切顺利了,可是又发生了可怕的事。婚礼客看见老水手说到这里,脸色突变:“上帝拯救你,老水手,你让魔鬼折磨得苦痛!看你脸色,你怎么啦?”——我用弩弓射死了信天翁。这是第一节之末,也是故事的一个转折点。老水手突然射死信天翁,是在一种不可解的冲动之下干的,而信天翁原是吉鸟,现在无辜被杀,大自然替它执行了惩罚,停了风,船只陷入完全的死寂之中,不能动弹了:和风停止,篷帆落下,情景极度悲凄。我们开口说话只是为了打破海洋的沉寂。在灼热的、铜色的天空之中,正午的骄阳血红可怕,它就停在桅杆顶的上方,并不比月亮更大。日复一日,天复一天,我们困住,风不吹,船也不动,死呆呆,好像是纸画的船儿,停留在纸画的海中。海水,海水,四面是海水,而船板都在干缩;海水,海水,四面是海水,却没有一滴可喝。水手们极度干渴,他们以为这一切都是老人杀死信天翁所带来的,痛恨之下,也惩罚了他:我看到了老老少少的面孔,哎呀,脸色多么凶!他们挂上我脖颈的,不是十字架,而是那死的信天翁。至此第二节告终。我们也可以略作停留,对此诗作些初步分析。我们看到:第一,这是一个有深刻内容的故事,不仅感情强烈,而且有道德和宗教内容,例如罪与罚的问题。第二,作者的艺术手段适合这个内容,民谣的格律不繁琐而有力,有的段落有一种咒语式的节奏;语言朴实到近乎童语程度;所用色彩形容词都是鲜明的本色,互相之间对照强烈(例如上面引过的“灼热的、铜色的天空”,“正午的骄阳血红可怕”);这一切都是最基本的、原始性的手段,用以写一个赤诚而又难测的世界,而把文明社会(以钟鼓齐鸣的婚礼为代表的)排斥在外。这些特点在后面几节中还要重现,而故事情节则继续变化。在极度干渴之中,老水手看见一条船的残骸驶来,上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死亡”,另一个是“死中生”,两人在掷骰子赌输赢,结果“死中生”赢了,她要下了老水手,于是别的水手都死了,唯他独活——但是活也是一种痛苦:孤独啊,孤独啊,真正的孤独,大海上孤单单一人!没有一个圣者施予怜悯,怜悯我痛苦的灵魂。那许多人,非常美好的人,他们都躺倒死去。而千千万万可憎的东西,却活下来,包括我自己。特别可怕的,是死者谴责他的眼光:孤儿的谴责可以把人从天堂拉下地狱。但是,咳,更为可怕的是死者眼里的怨气。我面对谴责,七天七夜,自己恨不得死去。这就开始了赎罪的过程,而因为是真诚的赎罪,事情又有了转机。有生命的活东西出现了,奇幻的色彩也重见了:在大船遮蔽的阴影以外,我注视着游动的水蛇,它们拖着白花花的踪迹,顽皮地从海面闪闪竖起,抖落雪白的水花。在大船遮蔽的阴影以内,我注视它们华丽的服装:鲜蓝、紫黑和光泽的绿,它们盘旋、游移,每一个踪迹,都闪耀着金黄的火光。啊,快乐的生物,它们的美,难以用言语敷陈。我心里涌起爱的源泉,不禁祝福它们;当然是保护神对我怜悯,使我祝福它们。就在我准备祈祷的时刻,信天翁跌落下来。它从我颈上落下,重似铅块,径直地跌进大海。这就是说:因为老水手有了爱心,能为美丽而快乐的生物祝福,他的厄运也开始解除了。于是在后面几节,出现奇观。老水手终于长长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露水和雨水都降临了,不再干渴了,死去的同伴们忽然能站起来操作,船儿又顺利前进。但是,下面还有一段曲折。船儿又猛然跳动,老水手再度跌倒,昏沉中听见有两人在空中说话,在辩论是否还要延长他赎罪的苦行。老水手醒来,再度看见同伴们的尸体站在甲板上,瞪着呆死的眼睛看他。幸而时间不长,赎罪的过程终于完结。船儿进入港湾后忽然沉没,老水手浮在水上,但已有小艇接近,把他救起。生命是保全了,但是老水手却解不脱心头的痛苦:从那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痛苦就回到心头。我心中像燃烧一样痛苦,直到故事讲完方休。我像夜晚一样穿行四方,我的口才极有力量。我一见到这个人的面孔,就知道他一定会听我的故事,就把故事对他讲谈。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拉住婚礼客听他讲自己海上经历的原因。这也是一种继续赎罪的方式。他最后说:别了,别了,参加婚礼的客人,但有句话我要告你:只有爱人、爱鸟、爱兽的人祈祷才有效力。热爱一切大小生命,祈祷才有效力,因为热爱我们亲爱的上帝,他创造并热爱一切。到了这个时候,听他说故事的婚礼客也起了变化,原来那样热切地要去参加婚礼,现在却“撇下婚礼走开”了:他走了,像受到严重打击,呆滞迟钝,感觉不灵,明早起床时他会变得更严肃,也更聪明。这就是第七节也就是全诗的结束。通观全诗,有一个精心构筑的骨架,首尾相接,语言一贯地纯朴而又美丽,而主题则挖掘深刻:罪行非理智所能解释,罚也不只是法律上的惩处,最痛苦的是良心上的责备,能解决一切的则是爱。这是诗人通过情节形象地逐步表达的,我们读者也是原来想赶路而终于留下听讲的婚礼客,在读完全诗之后也变得“更严肃,也更聪明”了。能够写出这样出色作品的诗人却在年左右发现自己诗才在枯竭,感到难以为继了。他也曾力图振作,然而却只在年写出了《沮丧之歌》。在这首行诗里,他回顾曾经有过的内心欢乐,这种欢乐是一切乐声、一切丽色,甚至“一个新地球和一个新天堂”的来源,然而:如今苦难把我压倒在地上,我不计较欢乐的失丧,可是呵!每一次苦难来袭都隔断了我天生的专长——那塑造一切的想象力。这一失落就非同一般,因为在柯尔律治的全部信念里,没有任何东西能比想象力更重要了。想象力是他的诗歌理论的中心。他在他的著名的理论著作《文学传记》()里这样写道;诗是什么?这个问题与另一个问题几乎是同一问题,即:诗人是什么?答案也是互相关联的。因为诗的天才的特点正在它能充实、润色诗人自己心里的形象、思想和感情。最理想的完美诗人能使人的全部灵魂活跃起来,使各种才能互相制约,然又发挥其各自的价值与作用。他到处散发一种和谐一致的情调和精神,促使各物混合并进而溶化为一,所依靠的则是一种善于综合的神奇力量,这就是我们专门称为想象的力量。这力量是由意志和理解力所发动的,而且始终在它们的不懈的但又是温和的、难于觉察的控制之下(即所谓“驭而不紧”);它能使相反的、不协调的品质平衡与和谐起来,例如同与异,普通与具体,想象与形象,个别的与有代表性的,新奇、新鲜感与旧的熟悉的事物,不寻常的情绪与不寻常的秩序,又例如清醒的判断力和始终如一的冷静的一方面与热忱和激荡的深情的另一方面。但是它虽调和自然与人工,却仍置自然于人工之上,内容于形式之上,对诗本身的感应于对诗人的赞赏之上。……最后,诗的天才以良知为躯体,幻想为外衣,运动为生命,想象力为灵魂——而这个灵魂到处可见,深入事物,并将一切合为优美而机智的整体。(第14章)这种“善于综合的神奇力量”不是能够轻易获得的,很多人虽然写了不少诗,却只运用了“幻想”(fancy),而幻想不是想象力(imagination)。两者的区别何在?柯尔律治的说明不如他举的例子清楚:密尔顿有高度的想象力,而考黎只是很会幻想。(同上书,第4章)幻想和想象力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诗人的脑里。他以华兹华斯作例:就我的感受而言,华兹华斯运用幻想并不总能做到优雅,有时还失之于古奥。……但是就想象力而言,他是近代作家里最接近莎士比亚和密尔顿的一人。而且他不乞灵别人,而是一切独创。(同上书,第22章)换言之,想象力是一个诗人所能取得的最高能力,只有极少数处于文学顶峰的大家如莎士比亚和密尔顿才能具有。柯尔律治既然认为他的诗友华兹华斯具有这样的想象力,那么他自己呢?《沮丧之歌》里已经说了:他原来也是有的,但是后来失落了。因为有,所以他才能写出那样奇幻而又动人的三首诗;因为有过,他也就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不能满足于任何差一点的作品,所以就少写以至干脆不写了。于是他变成一个评论者,演讲家,以富于哲学思考和独到见解闻名,年青的济慈曾以同他散过步听他谈过话而写信告诉弟弟。这是柯尔律治的另一种文学生涯,另一种光荣,然而作为诗人的柯尔律治却隐退了。这一急剧的变化也是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但却不是悲剧性的,因为毕竟留下了量少而质精的优秀作品,而在提出想象力理论这一点上他前抗古典主义,后引现代主义,而在他当时则成为几乎全部浪漫主义诗人——布莱克到济慈——的代言人。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的诗才暗淡之后,不过十年,新的一代诗人就崛起于文坛,继续推进浪漫主义诗歌。这一代中有三个各有特长的大诗人:拜伦,雪莱,济慈。如果用一句话来介绍他们,也许可以说:拜伦的影响最广,雪莱的探索最深,济慈在增进敏感上用力最勤。三人也都是在法国革命思想的影响下写诗的,都是民主派,都遭受社会的迫害,都在青年死去。拜伦和他的唐璜乔治·戈登·拜伦(—)是没落贵族,入上议院之初就发言为破坏机器的工人们辩护,参加意大利、希腊的民族解放斗争,写的诗也多以反抗暴政为内容,最后病死在希腊起义军中。出现于文坛之初,他曾以有文才的青年贵族身份成为伦敦贵妇人客厅中的上客,但不久就因与妻子离婚而受到非议,蜚言流传,于是他愤而出国,以后岁月就在意大利度过。但是英国上层社会仍然不放过他,攻击之声不断,而同时,他的诗作和言行激起了整个欧洲青年志士的崇拜和仿效。起初,他写的是两类诗,即纪游诗和东方故事诗。纪游诗集中于《哈罗尔德游记》(一、二章,;三、四章,,)。所游的国家先是西班牙、葡萄牙、阿尔巴尼亚、希腊等国,然后回到比利时,法国,瑞士,意大利,都是当时一些英国人向往的地方,他笔下的东欧各地尤其富于魅力;而漫游各地的主人哈罗尔德又是一个像拜伦自己那样的青年贵族,潇洒,敏感,然而忧郁,像是有不可告人的悲哀身世,加上吐属不凡,诗句也铿锵可诵,更增此书的吸引力,于是盛销于世,作者自称:“我一夜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名人。”拜伦并未就此陶醉,而是不断改进诗艺,加上涉世更深,所感更多,于是在后续的三、四两章里,写出了更成熟的诗。前两章的成功在于写异国风光,后两章则以写地方与历史见长。所谓历史并不是古代的往迹,而是发生不久的欧洲大事,如拿破仑的征战与败亡:现在哈罗尔德站在骷髅堆上,法兰西的坟墓,致命的滑铁卢!(第3章,第18节)而关于滑铁卢大战前夕的舞会的描写,则是戏剧性的场面、音乐和抒情的动人结合,一曲未罢,战争的号角就把酣舞中的爱人们生生劈分:夜深深,纵饮狂欢,乐不可支,比利时京城从四处聚集了一厅那么些美貌再加那么些英姿,华灯把美女英雄照得好鲜明,可是听!听啊!什么声音像丧钟的轰隆!(卞之琳译文,下节同)这是舞会的开始,但已传来了战事爆发的凶音。于是空气突变,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场面:啊!立刻到处是纷纷乱乱,涕泪纵横,难过到直抖,直颤动,脸庞都发白,全不像一小时以前一听到赞美它们就那样羞红;到处是突兀的离别……这几段实际上是哈罗尔德行程上的一个插曲,由于写得动人,后来独立成篇,成为许多英国文学选本的必备之作。从思想深度看,则更精彩的是主人公在瑞士境内见到几位启蒙主义大师遗迹时的感慨。他称卢梭为“自我折磨的狂生……提倡苦难,又使情欲更具魅力”,又咏叹了伏尔泰和吉朋这两位“太初巨人般”的无畏思想家,敢于“冲击上天,再取火焰”,特别是关于吉朋的两行警句:他精炼武器,笔里藏刀,用俨然的讥笑笑倒了俨然的宗教。(第3章,第节)显示出他对吉朋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精神的了解之深;实际上,他是把这些启蒙主义思想家作为他的精神祖先的。在叙事诗方面他也成就巨大,不仅扩大了他的诗名,而且使得原来也以叙事诗见长的司各特自叹不如,转而写起历史小说来。实际上,两人的叙事诗在题材上有很大不同:司各特擅长写苏格兰家族之间的斗争,其吸引力主要是他的中古主义气氛;拜伦则写东欧地中海沿岸各国的海盗、异教徒、叛逆者,一些心怀人间不满、敢于同命运抗衡的硬汉,也就是所谓“拜伦式”英雄。加上这些故事中有火炽的打斗场面和爱情的穿插,对于年青读者是至今都有感染力的。人们提到英国浪漫主义,往往首先想起的是拜伦的这类作品。离开英国之后,拜伦又在意大利写了一系列诗剧,其中《马林诺·法里埃罗》((1))和《福斯卡里父子》(),探讨意大利城邦共和政体的建立和权力实际掌握在谁的手里的问题,冲突不仅戏剧化,而且有深刻意义,显示了拜伦对于民主政治的见解——他反对元老院的寡头政治,认为即使在一个共和国中,人民仍须为自由而斗争。另有《该隐》()一剧则是反对宗教的,利用了《圣经》中该隐杀弟的故事,但剧中的该隐不仅不感到有罪,反而嘲笑上帝,认为人既有了理智,就应理智到底,为了扩充知识,应去了解死亡。这当中有启蒙思想的彻底的理性主义精神,剧本发表之后立即遭到英国教会人士的猛烈攻击。这些剧本表明了拜伦在思索着一些重大问题,在艺术上也利用了自己之长写出了不少有戏剧性的场面和富于雄辩力的台词。拜伦是有心复兴英国诗剧的,但是诗剧却并未在他手里重振。这主要是因为拜伦创造的人物还不够丰满,思想感情单一化,诗和剧也不是密切结合的。拜伦自称他师法古希腊悲剧而不走16、17世纪“那些疯狂的老剧作家”、“那些浮夸的江湖贩子”的路,但是浪漫主义时期正值人们重新兴起对莎士比亚等人的诗剧的巨大兴趣,相形之下,拜伦的剧作就显得单薄而不深刻了。当时的批评家海什力特甚至说:老剧作家的“任何一行诗就抵得过拜伦一个剧本的全部说教性和描写性的铺陈”,因为拜伦“写不出处于强烈激动状态的人物的所见所感”(《伦敦杂志》年5月号)。在另一种文学形式里,拜伦却得到了没有争论的成功,即篇幅较长的讽刺诗。这当中有讽刺威尼斯社会风尚的《别波》(),有政治讽刺诗《审判的幻景》(),最后还有“讽刺史诗”《唐璜》(—)。以前写《哈罗尔德游记》等诗,拜伦用的是斯宾塞的九行体。现在写这些讽刺诗,他找到了一种更适合讽刺性题材的新诗体,即意大利八行体(ottawarima)。这一诗体不像斯宾塞九行体那样铿锵高雅,却能混合雅俗,容纳口语入诗,造成俏皮、滑稽的效果,正是讽刺性题材所需要的,同时口语体又是拜伦所长,两者结合,拜伦的诗歌天才得到了新的发展。下面就是八行体的一例:他曾写诗赞美杀国王的人,他又写诗赞美一切国王;他曾写诗拥护共和国,不论远近,然后用加倍的仇恨将它们中伤;他曾高唱泛民主的理论,表现了聪明,却无道德的向往,然后变成雅各宾的死敌,翻穿了外衣,还恨不得换身皮。(《审判的幻景》,第97节)这里的“他”指邵赛,湖畔派的一员,原来非常激进,热烈拥护法国大革命,但不久就变得非常反动,终被王室封为“桂冠诗人”。拜伦在这里用三组对仗式的句子揭出他两种截然不同的嘴脸,而在最后两行中把邵赛的一生归结到一点,即他是一个变节者(“翻穿了外衣”是英文中形容叛徒的成语)。在这里,拜伦利用了八行体的结构——包括它的脚韵格局abababcc——和口语体的跌宕活泼,使他的讽刺更见犀利。实际上,此诗连诗题也是讽刺,因为《审判的幻景》原是邵赛悼念国王乔治第三而作的诗题,拜伦一字不改地拿了过来,而内容则针锋相对地变成了谴责国王及其走狗邵赛。《别波》也有讽刺,但是一种对社会浮华风尚的讽刺,穿插着这样的段落:由偷看而眉目传情,由传情而叹气,由叹气而起念头,由念头而表白,终于托捷足的水星递出信息……这当然是文字游戏,然而又是同所写的威尼斯浮华世态完全合拍的。以上两诗对于《唐璜》的写作是一种准备。通过它们,拜伦积累了运用八行体的经验,才能把《唐璜》写得那样得心应手。其次,他的讽刺也扩大了效力圈。《唐璜》有《别波》的社会讽刺,如第一章伯爵老爷带人来搜他夫人卧房的滑稽场面,活像来自一个意大利的喜歌剧;同时,它又有《审判的幻景》的辛辣的政治讽刺。但《唐璜》还有许多其他成分,而整体则是一部篇幅巨大(共16章又14节)、内容广阔、结构宏伟的世界文学杰作。首先,它是一部戏剧性很强的故事,很少长篇巨制从头到尾有这样高的可读性。同时,它又是拜伦个人的闲谈录,他随时对故事中的人物、情节加以说明、评论,所谈涉及天下大事,政治人物,骚人墨客,风俗习惯,还道及作者本人的儿时回忆,读书心得,对游过欧亚大陆之间的海峡的自豪感,对于将来终会有人飞上月球的科学预言,内容非常丰富,而语言则是那种最本色的口头英语,展现了亲切、富于风趣的谈话艺术。此书实际上有两个主角:一个是故事中的热血青年唐璜,活动在18世纪;另一个是闲谈者即作者,而他是写诗当时即19世纪的人物,因此书里还有两重时间。而故事之中又包含了一部游记。唐璜出生在西班牙,后来却因爱情纠纷而离家漂泊海上,由西而东,到了希腊、土耳其、俄罗斯,成了女皇宠臣;后来他又受女皇派遣,出使英国,这样他又由东而西,穿越大陆而出现在伦敦。拜伦本是写游记的能手,这是有《哈罗尔德游记》为证的,但哈罗尔德只是一个旁观的游客,而唐璜则是在旅行途中碰到各种事情的参与者和当事人;前者是悠闲的,后者则活动频繁,所遭遇的事或惊险(如海上遇风暴,所坐船只沉没,又如卷入伊斯迈城下一场血战),或滑稽(如被卖为女奴,在土耳其苏丹的后宫里同后妃宫女等厮混),而等到他进入英国,唐璜的新鲜感受又同作者拜伦的老练讽刺一起出现,有叙有议,使得这部“讽刺史诗”更是景象万千,在深浅几个层次上打动读者。而就内容来说,上述两重性不只使它一般地更加丰富,而是使它收纳下了更多的欧洲现实。一东一西两次长途旅行所见就是欧洲现实,而两重时间则使读者知道:虽然故事似乎发生于18世纪,但所指实是19世纪初年,作者本人登场发表各种议论就是为了向读者点清这番用意。例如作者用整整的七、八两章专写伊斯迈战役,把俄土两军的战略、战术、战斗实况、战场上谁对平民仁慈谁又残暴、将军们又怎样不爱惜士兵的生命等等,都写得异常生动。而等到战役的故事讲完,在接着来的一章里,作者又把笔锋一转,转到了英国将军惠灵顿:你“杰出的刽子手呵”,——但别吃惊,这是莎翁的话,用得恰如其分,战争本来就是砍头和割气管,除非它的事业有正义来批准。假如你确曾演过仁德的角色,世人而非世人的主子将会评定:我倒很想知道谁能从滑铁卢得到好处,除了你和你的恩主?(第9章,第4节,查良铮译文,下同)从伊斯迈转到滑铁卢,这是在时间上把18世纪拉到了19世纪,谴责的对象也从野蛮的哥萨克部队转到了滑铁卢战役的胜利者惠灵顿,这后者为保卫欧洲王公贵族的旧秩序而进行的反法战争正是当时欧洲的现实。对于这样的现实,拜伦总是借题发挥,加以讽刺和评论。紧接上节,他来了这样一个小结:既然你爱甜言蜜语多于讽刺,人们也就奉上一些颠倒的赞誉:“各族的救星”呀,——其实远未得救,“欧洲的解放者”呀,——使它更不自由。这最后两行之中,前半是人们对于惠灵顿的阿谀,后半是拜伦的评论,简洁扼要,击中要害,像是压低了嗓门说的,却更使那大声朗诵的谀词显得空洞和荒谬。这里拜伦运用了一种修辞手法,名为“倒顶点”,即对前面所着重的东西突然来一个否定,前面像是鼓足了气,后面则是一下子把它泄掉了。拜伦特别擅长此道,在《唐璜》里多次运用。有时是为了取得诙谐效果,如这样形容唐璜这小伙子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干:骑马,击剑,射击,他已样样熟练,还会爬墙越过碉堡——或者尼庵。(第1章,第38节)越过尼庵当然就不是表演武艺,而是去偷情了。或者故意小题大做,只到最后才点明:那软化一切,无坚不摧的声音,这就是那灵魂的表钟——餐铃。(第5章,第49节)人们读了第一行,以为作者要有什么了不得的声明或宣告,不料却只是招呼吃饭。“倒顶点”出现的地方,往往是在八行诗段之末。这是一个最容易取得强调效果的位置。正是在这个上,拜伦推出了他的警句,例如:帝王支配万物,但不能变其性,而皱纹,该死的民主党,绝不奉承。(第10章,第24节)然而更值得注意的,还是这些警句、这类“倒顶点”所传达的政治评论。拜伦在闲谈中也开玩笑,谈私事,变化很多,但是变来变去,最后总归纳到对欧洲现状的评论。他是在年开始写《唐璜》的,一直写到年他去参加希腊起义军还未最后完成。这段时间正是欧洲反动势力在打败了拿破仑之后加紧镇压民主活动的黑暗年月。拜伦则在诗里不断抨击王室、军阀、大臣和他们的帮凶,歌颂争取自由和民族解放的革命志士。上面已举的对于惠灵顿的讥刺就是一例。就在描写唐璜同海黛过着田园情趣的爱情生活的第三章里,他也插进了一支《哀希腊》:希腊群岛呵,美丽的希腊群岛!热情的莎弗在这里唱过恋歌,在这里,战争与和平的艺术并兴,狄洛斯崛起,阿波罗跃出海波!永恒的夏天还把海岛镀成金,可是除了太阳,一切都已消沉。(查良铮译文,下同)这可不是拜伦通常用的闲话口吻,而是声调铿锵、意气激昂的长歌。长歌当哭,哭的是昨天的灿烂光华今已不存:起伏的山峦望着马拉松,马拉松望着茫茫的海波;我独自在那里冥想了一时,梦见希腊仍旧自由而快乐;因为当我在波斯墓上站立,我不能想象自己是个奴隶。歌者进一步慨叹今天希腊的沉沦:也好,置身在奴隶民族里,尽管荣誉都已在沦丧中,至少,一个爱国志士的忧思,还使我在作歌时感到脸红;因为,诗人在这儿有什么能为?为希腊人含羞,对希腊国落泪。然而,难道就安于这可耻的奴隶状态么?不,想一想祖先的壮烈,就应该唤醒民族奋起斗争:你听那古代的英魂正像远方的瀑布一样喧哗,他们回答:“只要有一个活人登高一呼,我们就来,就来!”噫!倒只是活人不理不睬。歌者又告诫国人,斗争得靠自己,不要对西欧国家存幻想:别相信西方人会带来自由,他们有一个做买卖的国王;本土的利剑,本土的士兵,是冲锋陷阵的唯一希望;但在御敌时,拉丁的欺骗比土耳其的武力还更危险。这就又把西欧的现实拉了进来,正是拜伦在此诗里一贯用的办法:杂糅时间,咏古为了讽今。最后,歌者回到了最初的忧郁情调:让我登上苏尼河的悬崖,在那里,将只有我和那海浪可以听见彼此的低语飘送,让我像天鹅一样歌尽而亡;我不要奴隶的国度属于我——干脆把那萨摩斯酒杯打破!这就加深了意境,刺激性的对比和挑战性的反问之后,又多了一点海浪低语和天鹅临终的哀歌,于是余音不绝,浪漫诗人的人生忧患感随着抒情情调终究重现了。这长歌不仅写得激昂,而且写得很美。无怪乎在19、20世纪之交,三个汉文译本相继出现在中国,使得当时也处于奴隶状态的汉人知识分子与歌者同哭,又与歌者互相激励,在推翻满清王朝的革命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这歌是穿插在唐璜和海黛所举行的盛大宴会上的,所以格律和写法也不同于作品的主要部分,但是内容却不是吟唱爱情,而是号召希腊人民起来推翻土耳其苏丹的奴役。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政治评论。在作品的本体里,政治评论更是俯拾即是。我们再举几个例子:是谁掌握世界的枢纽?谁左右议会,不管它倾向自由或保皇?是谁把西班牙赤背的爱国者逼得作乱?使旧欧洲的杂志报章一致怪叫起来?是谁使新旧世界或喜或悲的?谁使政客打着油腔?是拿破仑的英灵吗?不,这该问犹太人罗斯察尔德,基督徒巴林!(第12章,第5节)金融资本家罗斯察尔德和巴林是真正的统治者——这是拜伦对于西欧现状的剖析。出路何在呢?拜伦也说得毫不含糊:唯有革命才能把地狱的污垢从大地除净。(第8章,第51节)他也清楚革命意味着什么。不是搞议会政治那一套,而是暴烈的人民行动:法国人还没有学会使用灯光,等他们学会了,却又不捻灯芯,而是把恶徒吊上柱子来照明。沿大街吊起一列高贵的绅士,当然能给人类以光明和教化,正如把地主的庄宅烧把野火。(第11章,第26、27节)这里有着巴黎人民的革命实践。法国大革命之后的动荡年月里,巴黎人民唱着一首战歌,其最后的叠句正是: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贵族吊在路灯上,我们要把贵族都上吊!在拜伦的闲谈里,就包藏着这类的言论。在别人,可能是空论;拜伦却以他在意大利参加烧炭党地下活动和最后死在希腊起义军里的事实证明他不是一个“客厅革命家”。回头来看《唐璜》这部巨制,我们也就更加清楚闲谈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它不只提供了另一重内容,使得这部作品有几个层次;它是拜伦为了加深作品的意义和现实性而进行的巨大艺术创新。可惜他没有能够活着完成全诗,令人对于英国部分的后来变化,作着种种揣测。* * *几位重要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有共同的趋势,但又各有本身特点。拜伦的特点不同一般。一方面,在异域情调和号召民族解放等方面他最有浪漫主义精神;另一方面,在诗艺上他又是同浪漫主义唱对台戏的,如他追随被华兹华斯等人批判过的18世纪诗人,特别是蒲柏。他以口语入诗,但这种口语不同于华兹华斯所提倡的普通人的自然语言,而是有文化教养的上层人士的闲谈语言,在这点上拜伦实际上是开创了以后维多利亚朝诗人勃朗宁要走的路,而勃朗宁的语言又影响了更后的英美现代派诗人。在英国诗史上,口语体诗构成一个传统,拜伦是其中承先启后的关键人物。从所产生的影响来说,拜伦又明显地超过其他浪漫诗人。这影响既是文学的,更是政治的。拜伦的作品在全欧洲广泛流行,不仅在许多国家出现了仿作,而且许多青年在拜伦诗作和为人的激励下变成了果敢的革命者,诚如鲁迅所说:其力如巨涛,直薄旧社会之柱石。余波流衍,入俄则起国民诗人普式庚,至波阑则作报复诗人密克威支,入匈牙利则觉爱国诗人裴彖飞;其他宗徒,不胜具道。(《摩罗诗力说》)我们还可以加上一句:就在我们中国,单是《哀希腊》一歌就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拜伦的流行,还因为他的诗不论写什么,都是普通读者——包括外国读者——所能看懂、所能欣赏的。上面提到过《唐璜》的可读性。其实何止《唐璜》!《哈罗尔德游记》、一系列的东方故事、剧本、长篇讽刺诗等等无不如此。论可读性,英国古往今来的诗人没有几个能同他比。而同时,他又有足够的诗艺和复杂性使得一些高雅的人们也感到他的特殊魅力。20世纪现代派诗人中,奥顿就赞他为“潇洒风格的大师”(《致拜伦勋爵书》),而且模仿这种风格而写出了他的也颇“潇洒”的某些十四行诗。拜伦身上,也有许多矛盾。如他的诗接近人民,他的性格却又高傲。他的诗歌语言口语化,但同时又有修辞术所产生的堂皇化和抽象化。他写得随便,有时就因随便而草率。他有一种别的诗人罕有的英雄气质,但他不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这些都说明他是有缺点的;也说明他虽已成就巨大,但还在发展。然而他没有时间了,年就在36岁的盛年因热病死于希腊起义军中。雪莱的追求我们在前面说过,在浪漫诗人之中,雪莱的探索最深。现在我们来看看:深在哪里?首先,他对社会上人压迫人的现象深有所感,常作不平之鸣:嚎啕大哭的粗鲁的风,悲痛得失去了声音;横扫阴云的狂野的风,彻夜把丧钟打个不停;暴风雨空把泪水流,树林里枯枝摇个不休,洞深、海冷,处处愁——号哭吧,来为天下鸣不平!(《哀歌》)这是把大自然的风声雨声都当作人间的不平之鸣了!他是一个所谓“多情种子”,但是爱情也加深了他的人世苦难感:离别时我听她声音发颤,却不知她的话来自碎了的心。我径自走了,未曾留意她当时的叮咛。苦难呵,苦难,这广阔的世界里,处处碰到你!(《悼芳妮·葛德汶》,)这是把一个小女子的不幸身世同全社会的苦难联系起来了。这两首都是绝好的抒情之作,写法上的特点是都有最后一行的画龙点睛之笔,像是前面的细节都在积累一种力量,到最后才猛然一击。而所击是金石,又引起了不绝余音。试问有谁能读了这最后两行而不深思?为什么他对不平事如此敏感?他出身是富家子,但无论在家庭和学校都遭遇过压迫,于是很早就立下誓言:我定要变得聪明,公正,自由,温和,只要我能过问,因为我不愿再看自私者和有力者仍然横行而无人制止。(《伊斯兰的叛乱》,献词)从此,他“擦干眼泪,沉静下来,变得和善而又勇敢”。勇敢到在年他20岁时同两位姑娘跑到都柏林,在街上向路人散发他自撰又自费印刷的《告爱尔兰人民书》,号召受压迫的当地人民起来同英格兰殖民者斗争。这样的一个青年又生在处处都见不平的19世纪初年英国,其情感之愤激也就可想而知。然而他不只喊叫几声,而且还要问一问社会之所以有这样多的不平的原因。为此他读当时进步思想家葛德汶的《政治正义》。葛德汶影响了当时一大批人,包括青年时代的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但是接受他的主张最多最彻底的却是雪莱。雪莱的第一首长诗《麦布女王》()就是明证。不仅诗的主题——反暴政、反宗教、追求自由、追求真纯的爱情——正是葛德汶的主张,就连诗后注解里大段大段地引用葛德汶的文章也说明这一点。例如在注解诗里“雇用的暴徒”一语,雪莱就引了葛德汶的名言:“在各类的人当中,兵士是最完全的机器”。他从个别不平事追索到社会制度,而且不止于感叹“这个坏制度”。感叹,甚至诅咒,是别的诗人也做的,雪莱却进一步触到了这制度的中心人物:国王,僧侣,政客,摧毁了人的花朵,甚至嫩苞也不留。(《麦布女王》,第4节)在下面一节(第9节)里他还提到:不需要暴烈的法律的锁链加上前面提到过的“雇用的暴徒”即军队,这就把国家机器里的主要支柱都包括在内了。而环视这种制度下受压迫的人,雪莱首先寄同情于妇女。18、19世纪之交是一个女权运动开始在英国抬头的时候。葛德汶的妻子玛丽·芙尔斯通克拉夫特写的《替妇女权利辩护》()就是公然向男性中心社会提出了宣战书。作为他们家里座上客后来又成为他们女婿的雪莱无疑受过他们的影响。但是用诗来表达对妇女解放的支持的,又数雪莱最为突出。也是在这首少作《麦布女王》里,他已经想象一个男女完全平等的社会:女人和男人,彼此信任,彼此相爱,平等,自由,纯洁,相伴而行,走在道德的山径上,那里的石级再不沾染朝香客脚下的血。(第9节,第89—92行)这最后提到朝香客,是说人们再不受宗教的愚弄,不至于再为迷信而流血了。在接着而来的《阿拉斯特,或寂寞的精灵》()里出现了一位女诗人,雪莱让她代表了完美的人生理想。在叙事长诗《伊斯兰的起义》()里,女主角茜丝娜更是起义领袖之一,雪莱写她骑一匹大黑马挥剑而来:忽地里敌群大骇,四散逃奔——瞧!一匹高大的鞑靼黑马风一样疾驰而来,践踏了路上的死尸,活的人也在这大马的铁蹄下流血,马背上端坐一个白衣人,宛如天使,却挥舞着长剑……(第6章,第19节)这是何等的气概!但不是个人突发的勇敢,而来自她的觉醒,她的社会观:人类的一半被关在笼里,成了淫欲和仇恨的牺牲品,是奴隶的奴隶。(第2章,第36节)如果女人是奴隶,男人能够自由么?(第2章,第48节)这样的根本问题,以前有别的诗人问过么?而等到雪莱在年来写他的杰作四幕诗剧《解放了的普鲁米修斯》的时候,他更进一步写理想社会里解放了的女性是什么样子:女人也洒脱,美丽,仁慈,一如那向大地洒下光和露水的蓝天,体态轻盈,光彩夺目,再没有旧风俗打下的污渍,完全纯洁;谈吐生智,而过去她们不敢思想,真情坦露,而过去她们不敢感觉,她们变了,过去不敢做的全实现了,这一变使人世成了天堂……(第3幕,第4景,第—行)妇女的解放又只是全人类解放的一个部分,这思想是雪莱在几首诗里表达过的。然而到了那时,整个社会又是什么样子?也是在《解放了的普鲁米修斯》里,雪莱一再提到“发生了变化”,其结果是“御座、祭坛、法官的席位、监狱”全都空无一人了,宗教在过去是“黑暗和有力的,其权力之广阔一如其所毁灭的世界”,现在却同“国王和僧侣的骄傲”一样,只引起人们的“诧异”。过去人的生活像是蒙着一层纱巾,现在揭去了它,露出了新面目:自由,不受管辖,不受限制,真正的人,平等,没有阶级、种族、国家,没有恐惧,迷信,等级,每人都是自己的王,公正,温和,聪明……(第3幕,第4景,第—行)这种理想是从古以来许多人都有过的,然而把它用诗句明白地表达出来,而且是通过一个在宇宙中进行了三千年大搏斗的戏剧性场面生动地表达出来,使人们能在惊心动魄之余沉痛而又清醒地思索“每人都是自己的王”这句名言的意义,又是雪莱第一个做到了的。雪莱之所以深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他是一个哲理诗人。几乎是不论什么题目,他都要作哲理性的思考。例如他有名的小诗《致——》:致——有一个被人经常亵渎的字,我无心再来亵渎;有一种被人假意鄙薄的感情,你不会也来鄙薄。有一种希望太似绝望,又何须再加提防!你的怜悯无人能比,温暖了我的心房。我拿不出人们所称的爱情,但不知你肯否接受这颗心儿能献的崇敬?连天公也不会拒而不收!犹如飞蛾扑向星星,又如黑夜追求黎明,这一种思慕远处之情,早已跳出了人间的苦境!这诗的开始十分巧妙,明明是求爱却不直说,到第二节首行才出现“爱情”字样,但又立即换作“崇敬”,紧接着是两个比喻——飞蛾扑火,黑夜追求黎明——把求爱同求理想联系了起来,扩大了意境,使得爱情更加高尚,脱尽脂粉气了,而最后一行虽说“跳出了”,却仍提到“人间的苦境”,又使得爱情不至于显得轻飘飘的。这是一首别开生面的情诗,其特点在于扩大、升高、精神化——也就是哲理化。小诗如此,中长篇也如此。《智美颂》()追求“美的精神”。《敏感木》()探讨现象与真实的关系,认为只有美永存。《灵中灵》()对于爱情本身进行哲理思考,认为一夫一妻制是“人生最长也最无味的旅行”,而反过来,真正的爱情不同于金珠或陶土,分享并非取走。这一点就在今天也是许多人不能接受的,何况是在年前!《阿堂耐斯》()既悼英年早逝的济慈,又探究存在与死亡的关系:一存而众逝,天光永照,地影飘散。人生宛如圆顶上的七色玻璃,永恒的白光被它沾染,直到死亡又把它踩烂。……这是富于哲理但又充满想象力的美丽诗行,其中形象的灿烂同思想的深远形成了奇异的对照,使读者感到宛如置身于哥特式教堂之中。当然,雪莱的哲学思想又是复杂的。他深受柏拉图的影响,《智美颂》里的“美的精神”,《敏感木》里的永存的美,贯穿他全部诗作的泛爱思想,都属于唯心主义范畴。这些是与他的抗争精神和革命思想相矛盾的,但也是他真实的内心世界的一部分。从诗人自己来看,两者也并不矛盾,而是相通的:凡大爱人类者必大恨残暴。不同而又相通,雪莱身上就是有这样一点内在的自我争执,使他多思,使他深刻。而对于整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说来重要的一点是:他还有诗艺能把他的哲学思考写得动人。他自己完全理解他写这类诗的困难,曾经借《解放了的普鲁米修斯》中的命运大神德莫高根之口说过一句意义深远的话:真理之深者无形象(第2幕,第4场,第行)这就是说,最深刻的道理不能靠形象描绘出来。我们已经看到,像一切有能耐的诗人一样,雪莱是善用形象的;但他还有其他艺术手段,素朴甚至透明的语言是其一,音韵是其一,行与行间结构的变化又其一。这些因素合起来,产生一种交响共鸣的总效果。这句关于真理的名言之所以有力,还因为它出现在一场大辩论之中。辩论展开在普鲁米修斯的妻子、海洋女神亚细亚同宙斯之子、命运大神德莫高根之间:德莫高根: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吧。亚细亚:你能回答什么?德莫高根:一切你敢于提出的问题。亚细亚:谁制造了有生命的世界?德莫高根:上帝。亚细亚:谁制造了世界包含的一切:思想,热情,理智,意志,想象力?德莫高根:上帝,威力无边的上帝。(第2幕,第4场,第2—12行)但这不是求知性的问答,接下来是一方的质问、谴责、呼吁和另一方的搪塞:亚细亚:谁制造了恐怖、疯狂、罪恶、懊丧? 它们拖住了事物变化的大链, 使它难于运转,压抑了人心的每个思想, 使人人都如背负重物, 只能踉跄地奔向死亡的黑坑! 谁制造了失望,把爱转化为恨, 使人自鄙,这比血还难吞咽的苦汁! 痛苦的号叫,叫惯了也就无人理睬, 还有尖声的嘶喊,天天在耳边, 还有地狱,和对地狱的深刻恐惧?德莫高根:他在统治。亚细亚:说出他的名字。一整个痛苦的世界 在问他的名字。诅咒就会把他咒倒。德莫高根:他在统治。亚细亚:我明白,我感得到;但他是谁?德莫高根:他在统治。(第2幕,第4场,第19—31行)亚细亚提出的问题实际是:邪恶是怎样产生的?这是对天神的权威的直接挑战。诗行是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这里的紧问慢答形成一种急→缓→急的节奏,伴之以高→低→高的音调,就是运用了音韵手段。等到雪莱在特意增加的第四幕里,用有韵的歌代替了前三幕的白体无韵诗,让众神咏唱,又让歌队此起彼落地相和,形成诗和音乐的交响,剧就提高到了另一境界,成功地表达出了旧事物的消亡和人的复兴。雪莱自己说:“我以为我在写这首诗时自己的实践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好”(见玛丽·雪莱写的本剧后记)。当代西方的批评家如C.S.路易士和平素不喜他的诗的T.S.艾略特也都说这里所表现的雪莱的诗才达到了但丁的高度,也就是西方人眼里的诗的最高峰。(2)* * *然而雪莱不仅是政治诗人和哲理诗人,他还首先是抒情诗人。他的抒情气质贯穿了他的全部诗作。上面引的许多诗之所以动人,一半原因在于它们的抒情色彩。当然,雪莱还写过别的体裁的诗,诗剧如《钦契一家》(),时事讽刺诗如《暴政的行列》(),对话体诗如《朱理安与马达罗》(),而且诗的风格有过变化,语言也各有特色。但这些作品里也有抒情笔法,《钦契一家》里彼亚屈里丝在受刑时对那些屈服者的责备就是一例:你们这卑鄙的心!这一点皮肉之痛,最痛也超不过四肢还有生命的那会儿,为了它就使几百年的灿烂光华化为尘土?这几行是无愧于处于悲剧巅峰时期的莎士比亚的。当然,他还写了大量的短小抒情诗。我们在前面引过的《哀歌》、《悼芳妮·葛德汶》、《致——》就属于此类。一些十四行诗(如《奥西曼提底斯》、《年的英国》)也属此类。此中佳作甚多,《悲歌》、《云》、《致云雀》都是,而《西风颂》一首更是赢得了全世界爱诗者的赞美,由于它充沛的革命精神,由于它完美的诗艺,由于它有力地写出了西风一身而兼二任——摧毁者和催发者:豪迈的精灵,化为我吧,借你的锋芒,把我的腐朽思想扫出宇宙,扫走了枯叶好把新生来激发,凭着我这诗韵做符咒,犹如从未灭的炉头吹出火花,把我的话散布在人群之中!对那沉睡的大地,拿我的嘴当喇叭,吹响一个预言!呵,西风,如果冬天已到,难道春天还用久等?这最后一问鼓舞了当时和以后全世界向旧事物进行斗争的人们。就在辽远的中国,也是有处于困境中的不幸人和革命者读了它而重新抬起头来的。雪莱在诗的技巧上是做了多种试验的:白体无韵诗(如几部“抒情诗剧”),但丁三行体(如《西风颂》),意大利八行体(如《阿特拉斯的女巫》),以及用“普通白话”写的双韵体(如《朱理安与马达罗》),等等,所抒写的意境也各种各样。然而有一个特点又是贯穿他全部诗作,即他的音乐性。我们已经提过《解放了的普鲁米修斯》的音乐性。更易看出他的音乐性的又是他的各种长短的抒情诗。短的如《悲歌》:呵,世界!呵,人生!呵,时间!登上了岁月最后一重山!回顾来路心已碎,繁华盛景几时还?呵,难追——永难追!日夜流逝中,有种欢情去无踪。阳春隆冬一样悲,唯独乐事不再逢。呵,难追——永难追!这首诗使人想起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两诗都是篇幅奇小,而天地特大。同样是登高远望,思绪万千。同样是悲歌,只不过后者体会更深,而雪莱所作还有一种少年情怀,忧伤更多于感喟,而这忧伤之所以感人,原因之一是诗的音乐性强。到了后期,雪莱又写了一首《致琪恩,随赠六弦琴一架》,其中有这样的一段:用多情的声调轻唱:山林的美好预兆,幽谷的夏天风涛;它学到了所有乐曲,不论来自天空或泥土,来自森林或山岗,还有喷泉的流响,山峰的清脆回声,溪水的柔和清音,鸟和蜜蜂的旋律,夏天海洋的低语,雨的拍打和露水的呼吸,以及黄昏的歌;它熟悉那难得听到的神秘声音在作着日常的巡行,飘过无边际的白天,一路把我们的世界点燃。这一节成功地用英雄双韵体表达了六弦琴的铿锵和变化,是雪莱全部作品中最富于音乐美的诗。音乐美,抒情气质,使得雪莱在讲最深的哲理时也不枯燥,而同时他又总要把道理说清说透,不因文害质。甜美而又深刻,这是雪莱功力所在。* * *雪莱的最后一部作品是《生的胜利》,虽未完成,却已显现其力量和深刻。它用但丁用过的意大利三行体写类似《神曲》中的地狱景象,一开始就描绘一大群人在狂奔,一辆叫做“生命之车”的大车开来,车后用铁链牵着一长串俘虏,其中有一切在掌权或受苦中变老了的人……包括拿破仑,伏尔泰,弗烈德里克大帝,沙皇保罗一世和他的母亲叶凯杰林娜女皇,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特二世,古哲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学生亚历山大,罗马帝国创始者凯撒和他的子孙,以及历代教皇和主教等。这些当年赫赫不可一世的“智者、伟人、未被忘却者”现在都被生活征服了。指点着这些人向诗人一一介绍的也是一位名人,即启蒙主义者卢梭。他自称:我怕过,爱过,恨过,苦过,干过,死过,并认为自己比那串人高明,因为:他们被赋予权力,却只用权力来毁灭。……而我有过创造的经历,尽管只创造了一世界的苦果。然而生命之车也没有放过他;同那串人一样,他也因为赶不上车子的进程,终于筋疲力尽,落在道旁,不过直到最后,还在问:“那么,什么是人生?”雪莱来不及回答这个问题,只留下这首被称为可能是他最伟大作品的一半,在斯比齐亚湾里被海浪吞没了。不过30岁,这位卓越的政治诗人、抒情诗人、哲学诗人就死去了,但他敏锐的历史意识却已告诉他他是一个辉煌的文学世代中不朽的一员。在他的文论文章《诗辩》中有这样一段话:英格兰文学再度升起,宛如获得了一次新生。每当我们的民族意志有一次伟大、自由的发展,必伴随以一次文学上的有力发展。不管思想低劣的人怎样从妒忌出发贬低当代的优点,我们这个时代必将成为一个以智慧上的成就著称的可纪念的时代。我们身边的哲学家和诗人的成就之高,是上一次(按指17世纪)为人身和宗教自由进行了全国性斗争以后所出现的任何人不能比拟的。一个觉醒中的伟大民族在舆论和制度上实现有益的转变时,最可靠的先驱、伙伴和追随者就是诗。将近两世纪之后,我们验证了他这论断。在英国诗史、文学史、文化史上继文艺复兴高峰之后而来的第二个即浪漫主义高峰上,就有雪莱迎风挺立而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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