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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翁醒世录 下第九回 施利仁重富贵甘心受辱 墨用绳卖聪明当面倒霉
西江月
只道才酣李饱,谁知掠影捕风。唠叼满口逞豪雄,要把脸皮断送。
一己聪明有限,万般事业无穷。纵然超拔算精通,莫向人前卖弄。
却说钱士命杀了邛诡,路过走热路,遇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心上欲火腾腾,一双黑眼乌珠射定,又不好下手,心乱如麻,只得勒马回家,草草把这些魇倒人马,论功行赏。施利仁在路上,看见他的情形,口内不言,心中早已明白,一到家,遂上前问道:“将军你又有什么心事?”钱士命道:“你晓得我有什么心事?”施利仁道:“将军若不嫌粗俗,情愿唤来服侍将军。”钱士命道:“唤哪一个来?”施利仁道:“就是走热路上见的那个女子。”钱士命道:“你认得她,唤得她来么?”
施利仁道:“认得认得,惟小的可以唤得。”钱士命道:“果然么?”施利仁道:“小的怎敢撒谎。”钱士命道:“如此还是备车备轿。”施利仁道:“将军现成有马,何用车轿?”钱士命道:“甚好甚好。”施利仁遂牵了拂怕玉马,兴匆匆去唤那女子。
你道那女子是谁,不是别人,就是施利仁的妻子。她母家姓轩,口音有些带格,因幼时头上生满蜡痢疮,因此叫做轩格蜡娘娘,远近驰名,年纪正在妙龄。钱士命认得了施利仁后,贵人不踏贱地,虽晓得他住在走熟路上,从来没有到过他家中,所以非但这个女子没有见过,连他家的门][也不认得。他家的门儿朝东,在走热路右首,居常门儿半开,里面一个坐地,名曰逢城庐。壁间摆一架桤楮木围屏,名曰桤屏。屏上画几只凤,躲在牡丹花上,美其名谓之牡丹穿花凤,其实叫做栖凤富贵。两旁挂副对联,上联写着:世情看冷暖,下联写着:人面逐高低。
靠屏摆只赤台,左右摆着几只画椅,后面一大间,叫做敛间,敛间进去,就是他家的卧房。那时施利仁奉钱士命的命,带了马来到自己家中,把马拴住,一径至敛间里来。刚值轩格蜡娘娘步出房门,施利仁道:“你方才在门首,可曾看见威威武武的一起人马之中这位钱将军么?”轩格蜡娘娘道:“这样人物,看得人眼儿都红了,怎么不看见?”施利仁道:“快些上马,钱将军叫你到他家里去走走。”轩格蜡娘娘道:“他叫我去做什么?”施利仁道:“知道做什么,无非服侍服侍而已。他家有个金银钱,是否骗了他的回来。马在外面,你骑了先去,我随后就来。”轩格蜡娘娘便往外就走,施利仁道:“转来,你去便去,钱将军不比等闲,须要小心服侍这位大官人的。”那轩格蜡娘娘笑吟吟的答道:“不劳吩咐。”遂跨上拂怕玉马,自骑马自唱道,从走热路一径往钱士命家去了。正是:贵神抬眼看,便是福星临。
其时钱士命正在自室中思想,看见天色将晚,为何施利仁去了,不见回音。忽见趋炎、附世进来报道:“外面有个女子,骑着将军的马,要见将军。”钱士命道:“不要声张,你收管好马匹,悄悄引她到这里来。”趋炎、附世出去后,不多时,但见这位娘娘轻轻挨进门来,自己掇了一条雕凳,放在称孤椅旁边坐下。钱士命见了真如牛奶沐浴,满身酥,便挽手问道:“宝贝尊姓?”那娘娘道:“识姓可以同居,你姓也不晓得我的,我不好住在这里,我自去了。”立起身来就走。钱士命连忙拦住道:“你说与我听,我自然晓得。”那娘娘便装出板板六十四个面孔道:“奴家姓轩,夫君就是施利仁,闻得你府上有件宝贝,欲要借来看看,所以特地到此。”钱士命道:“有,有。”
便叫开了库房,取出这个母钱来,双手奉上。那娘娘便微微的笑道:“我自见将军,看得我眼儿都红,想得我面皮都黄,今日蒙将军不弃,喜出望外。”钱士命就同他解带宽衣,睡在那狒鼠绣褥上。那时天色已晚,早已点灯,照见那轩格蜡娘娘,你道她怎生模样,但见:头发是细丝,面孔是粉铺。两只奶奶像馒头,一个背心似玉鼓。两腿若琵琶,两脚七寸多,跷起了一双臭裹脚,屁股爿上都有两个笑靥。轩格蜡娘娘道:“在别人家屋里,羞人答答,像什么样儿。”
钱士命道:“吹息了火,就是自己家里了。”一面说,便同他演了一演肚脐,只听见施利仁的声音来了。钱士命道:“施利仁你且在外边坐坐,不要上肚皮捉奸。”轩格蜡娘娘伸手一摸,不觉吃了一惊道:“将军,真正看你弗出,原来人小龟大,你不要卵大一扶锥,卵小一扶锥。”钱士命道:“这个不消虑得,我岂是不知进退的人,我得一步自然进一步。”遂跷起子半爿卵子,那娘娘也便还脚跷,两人在狒鼠绣褥上,厚棉被内,干出许多丑态。哪晓得轩格蜡娘娘正在夹忙头里,登时膀牵了筋,把身子一扭。其时正交半夜,钱士命的卵,却被她撅折了。轩格蜡娘娘道:“将军为何人硬货不硬?”钱士命道:“宝贝,你为何不识,我如今是嘴硬骨头酥了。”轩格蜡娘娘道:“你这种人,空有了金银钱,也是不去银水的,承你与我金银钱,弄得我有钱不爽利,你且与我抹干净了。”钱士命道:“我只会干正经事,那些咸槽白夹,我不管的。”轩格蜡娘娘道:“你好拔出卵袋,就不认得人了么?”
正说话间,那晓得轩格蜡娘娘年纪虽轻,是一个撒屁后生,却不提防撒了一个屁。钱士命道:“你出了屎了。”轩格蜡娘娘道:“没有出屎,不过撒了一个屁。”钱士命道:“撒屁要防屎出。”恰值施利仁闯进,走近炕边,把被掀起,只闻得一阵臭气。钱士命道:“施利兄你来掀被头讨屁臭么?”施利仁笑了一笑,两人同下炕来。钱士命就把炕上的一副被褥送与施利仁,他又坐在称孤椅里,抱了轩格蜡娘娘,对口取乐,谁知乐极悲生,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早惊动了妻房习氏,在里面翻天倒海,吵闹起来,弄得油瓶倒,醋瓶翻。看看闹声渐近自室,钱士命听见,暗暗叫苦,遂向施利仁做了一个眼色。施利仁会意,连忙拿了被褥,轩格蜡娘娘藏好金银钱,一同回转走热路去了。他自己也慌慌张张,逃出孟门,在路上闷闷不乐,心中想起两个金银钱,都在别人手内,欲要回家,同军师商议,家中妻房吵闹,又不好回去。
一路思想,来至一个人烟辏集的去处,地名叫做大庭广众之中,中间有一棵大大的梅树,树上开花,树顶上躲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银钱。这金银钱原来就是轩格蜡娘娘拿了回家,到手不多时,已经飞去,躲在这树上了。钱士命看见,认得它是母钱,欲要去取,却是抓弗着搭弗够。正在无可设法的时候,抬头忽见墨用绳,你道那墨用绳在那里做什么?他手中拿了一面遮身牌,在那里卖聪明。耳聋的遇着了他被他鬼画符,一会儿,耳躲就听得了。眼瞎的遇着了他,被他鬼画符,一会儿,眼睛就看见了。他的法术多端,即此不过略施小技。钱士命见他有这般本事,便上前问道:“墨用绳你见那树顶上这个金银钱,你晓得是我的,你有甚法儿取了下来?”墨用绳道:“若要虚空撮这个金银钱到手,天下的人个个不能,且这棵树,又是树大根深,截不倒的,虽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等到那叶落的时候,未必就落在将军手内。天下长臂膊的极多,倘或经过此处,未免被别人先取了去也未可知。将军幸遇了我,你且放心,待我行个法儿,管教随手可龋”遂用手向身边取出一把松香,松香上点着火,但见那香烟慢慢的,摆成一个大大的空架子,如天大地大。他便立在架子上,拿这一面遮身牌,往上三指,口中念念有词,把邹大美传授的这个没法行起,只看见那棵梅树,平空的连根拔起,唿喇一声,倒在地下。一时跳出无数猴狲,尽行散去。那架子也坍了,身子站立不定,也就逞势跌了下来。
果然好名难出,恶名易出,三三两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小人国内的人都说道墨用绳为金银钱,在大庭广众之中,倒十一棵大梅树,风声吹到施利仁耳朵里,回家问妻房,知金银钱已不见了。忽听了这个信儿,也到这个地方来看看。见了钱士命问道:“将军他把梅倒了,金银钱在哪里?”钱士命道:“金银钱我已取来藏了,我倒看他不出,他的这面遮身牌,我道寒不挡风,夏不挡雨,要他何用,原来却有这许多妙处。”
便向墨用绳道:“我要问你这遮身牌,你从何处得来?”墨用绳道:“我的本事,是叔父所授,这面牌是我妻子与我的。”钱士命道:“你妻子叫甚名字?”墨用绳道:“我妻子姓单排行第八,叫做单八姐。自从嫁了小的,脚气不好,犯了脚病,一双脚儿折了,如今弄得推推就倒,因此人人都叫他折脚婆娘。”
钱士命道:“改日叫你家折脚婆娘,到我家里来走走。”施利仁道:“只怕使不得。”钱士命道:“不妨,不妨。”遂辞了墨用绳,同施利仁回转独家村,至孟门边施利仁道:“将军只伯你进去不得。”钱士命道:“为什么?”施利仁道:“怕你妻正怒气未消。”钱士命道:“我今得了这个金银钱,却忘了家中的事,你如今说起,又提着我的心事了,这便怎么处?”施利仁道:“你方才还说叫折脚婆娘到你家来走走,你自己且不好见她。”
钱士命道:“这便如之奈何?”趋炎、附世虽出来迎接,将军听见如此说,也只得面面相觑。施利仁道:“事已如此,难道将军不进去了不成,且待小的先走到里边去,探听探听,再作区处,将军你慢慢的也来。”两人遂怀着鬼胎,走进孟门,渐至自室,只听得那习氏在自室中沸翻摇天,骂不绝口。将军听得了音响,连忙溜出,施利仁未及转身,早被习氏一把拖住,骂道:“你这个没脸面的忘八,你道我们将军势大,你就献穴拉势,自己送上门来谋占人家的鸡巴,你体面不体面,有势没有势?”正是:凭君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不知施利仁如何回答,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回 掩耳偷铃不搜自己房帏 吹毛求疵只觅别人破栈西江月
惯会说长道短,专工批少评多。返躬自问竟如何,处世谁能无过。
逞我自家识见,谈人别个差讹。谁知公论不偏颇,也有人来笑我。
话说钱士命的妻子,母家姓习,乳名叫做妒斌,那时拖住施利仁,辱骂了他几句。施利仁道:“将军夫人,且请息怒,房下造府的事,这是将军的意思,与小的全无干涉。将军在外,不信但问将军。”妒斌道:“且唤他进来。”施利仁连忙溜出向钱士命道:“将军请进去,夫人有话。”钱士命心中想了一想,身边取出金银钱,拿在手内,战战兢兢同施利仁走进自室。那妒斌坐在称孤椅里,见钱士命进来,厉声问道:“你干得好事,你知罪么?”钱士命道:“愚夫知罪。”妒斌道:“你知罪为何不跪?”钱士命急忙跪下。妒斌道:“你叫轩格蜡到我家中,施利仁说你的意思,你有什么意思?”钱士命道:“没有什么意思,只为轩格蜡娘娘,身上出金银钱的,所以特地请他到此,夫人请看。”便把金银钱奉上,妒斌笑道:“这个金银钱是她身上得来的么?”钱士命道:“正是。”妒斌道:“如此我也在这里想,叫施利仁你再去唤你妻子到我家里来,但不许与将军同炕,我端正几样小吃,还去叫那沸情里内这一班小娘儿,来唱几只曲儿下酒。”施利仁听罢,犹如得军令,兴匆匆的去了。
钱士命看见妻房如此,他便把金银钱仍旧藏好库内,那库房在自室旁边,门上挂着一个铃儿,若开门时,这铃儿自响,提防最密。那妒斌见他把金银钱仍旧藏好,不见与她,她心中懊恼,暗暗打算,早想下一个计儿,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多时,只见轩格蜡娘娘已到,同妒斌相见了。随后施利仁领了一班小娘儿也到。那小娘儿都会唱曲,一班共有七个,小名儿唤做喜娘、怒娘、哀娘、惧娘、爱娘、恶娘、欲娘,各样打扮,都进自室中来,各自相见坐下。里面和盘托出端着几碗枣儿汤出来,她们都是吃惯,随又拿出几碗空心汤团,大家吃了。然后又是四个碟子,只见一碟斜斜雄鸡,一碟臭肉,一碟怪肚子,一碟金鲫鱼,缸里上鯆鱼。妒斌吩咐守钱奴,把前日送来的一大坛枣酒开了。两对夫妻七个小娘儿,团团坐下饮酒。欲娘起调,六个小娘随声附和,一齐弹唱,但见:九调十三腔,听去尽是构腔别调。歪嘴吹喇叭,不晓得是铜嘴铁嘴。敲鹰锣鼓也破锣,打边鼓打也破鼓。弹老弦,好像老古班的脚色,做腔调,装出老腔别的声口。吹着七眼笛,碰起大铙钹,一个吹笛,一个捺眼,一吹一唱,押腔押板,转了月害赤脚,不在板眼上。这一个出调,那一个走板,一会儿吹一套《二犯江儿水》,一会儿唱一只《单吊桂枝香》。妒斌道:“如今要请教轩格蜡娘娘唱一套老调了。”轩格蜡娘娘扳腔做调,拣几只好曲子,唱了三遍。妒斌道:“娘娘且敬将军一盅。”妒斌叫轩格蜡娘娘一盅一盅,灌得钱士命烂醉。
正在欢呼畅饮,忽听得说单八姐到了。施利仁道:“不要睬他。”钱士命道:“怎么不要睬她,叫她进来,我们正好同吃。”施利仁领命出外,叫了单八姐到自室中,各各相见,钱士命道:“没有什么吃了,我们有好吃果子,快些去拿。”装好的次豆果子出来,与单八姐吃。口内说着,伸手便去扯单八姐,推倒在称孤椅里,单八姐凭他戏弄。妒斌见了,忙上前扯去单八姐。
钱士命在醉中错认了,用手就把妒斌推倒在称孤椅里,欲要动粗,妒斌怒道:“你眼儿都瞎了,我不是单八姐,岂是好惹的,你要欺我么?”说未完,立起身把钱士命转推在称孤椅里,沉沉的睡去了。单八姐见他们这般光景,只得先自回去。施利仁同妻子一班小娘儿也辞了妒斌,出孟门而走。谁知错了道儿,领到一条独木桥边,小娘儿脚小伶仃,不能过去。施利仁无奈扶了这几个小娘,过了桥去,他方与妻子仍走热路回了。那妒斌看见众人都散,钱士命仍在睡梦中,轻轻的把他耳朵掩了,将库门上的铃儿偷了下来开了门,取出金银钱,拿去藏在自己房中。钱士命迷迷朦朦睡在称孤椅里,一些也不晓得。
忽听见趋炎、附世进来报道:“外面有个人,手中拿了一件东西,牵着一只走兽,要见将军。”钱士命朦胧问道:“他是什么样人?”趋炎、附世道:“他姓贾,自号斯文。”钱士命道:“又是什么贾斯文,可厌可厌,且着他进来。”趋炎、附世忙传进这个贾斯文,他见了钱士命,就双手送上假殷琴一只。钱士命道:“你手中是什么东西?”贾斯文道:“这是一张古琴,还是殷朝留至如今,名曰殷琴,晓得将军是个知音,所以特来献上。闻得将军府上的金银钱,真是人间至宝,欲求将军赐与学生一观。”钱士命道:“听得说你还有什么走兽在外?”贾斯文道:“正是。学生久闻将军爱吃带角水牛,寻常走兽恐不合将军之意,觅得一只蛮牛,敬送将军。”钱士命道:“牛在哪里?”贾斯文道:“不便牵进,现在梦生草堂中。”钱士命同贾斯文踱出自室,到了梦生草堂坐在有主椅上,看了这牛说道:“此牛情性如何?”贾斯文道:“此牛不比凡牛。”
生豆出角,推摇不动,虽然毛面畜生,脚力实大。不脱四脚爬碰,肩膀却硬。牯牛身上拔根毛,本来易事,此牛一毛不扳。揿牛豆不肯吃草,原难勉强。此牛不吃好草,强豆白脑。也有人来拔豆截角,旁若无人,也要被人牵了鼻豆绳团团转。
钱士命道:“此牛甚合我意,但是有此毛玻。”贾斯文道:“并无毛玻”钱士命道:“你不信我指与你看。”便把一口气哈去,一个牛豆几乎被他哈热,吹得牛毛根根竖起,但见毛缝中一片顽皮,皮上斑疤甚多。钱士命道:“此等色泽,总属皮软之故,不算老结,这就是毛玻。”贾斯文道:“这不是毛病,是皮里病,若然顺毛捋去,便觉一和细丝,一些也看不出。”钱士命道:“此牛可有什么好处?”贾斯文道:“此牛能知殷琴,学生若弹时,他便颠豆颠脑,深会我意。”钱士命道:“你试弹与我看。”贾斯文随手将殷琴拢好,对着这只蛮牛,手忙脚乱,弹了一套缠《一枝花》。果然这牛把豆乱颠,你道这蛮牛真个是知殷琴的,不过蛮牛自在那里摇摆,把豆颠了几颠,贾斯文遂誉为牛善知音,颇通人事。钱士命也不懂殷琴,也看不出他知音不知音,惟觉此牛尚是合意,便道:“蛮牛留在此间,那殷琴我这里用不着。”贾斯文道:“将军这里不用殷琴,学生自然带回,乞借府上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要看金银钱,且待缓日,此时不便。”贾斯文道:“如此告辞了。”他便取了殷琴,出孟门而去。钱士命此时酒醒,被贾斯文提起金银钱,猛然想起,回到自室中,向库房检点,并无金银钱的踪迹,心中摸不着是哪里去了,一时胡思乱想,连忙传进沓口吕强词,商议此事。吕强词道:“方才贾斯文在这里,浑了半日,莫非被他偷去了?”钱士命道:“不差。他来献琴,原想要看我的金银钱,所以我不受他的殷琴,谁知仍被他偷去,事不宜迟,快快去追他转来。”遂骑上拂怕玉马,同吕强词紧紧追赶,离了独家村,出没逃城,远远望见一块荒田,田岸旁边一所栈房。那栈房原是古时旧屋不甚华美,小人国的人,尽叫他破栈。钱士命向屋面一望,尽是些漏洞。吕殉道:“将军你看贾斯文,和一人在破栈中计较事体。”钱士命走近一望,道:“正是,我们悄悄前去。”两人进了栈房,却不见了贾斯文。
只见一个人:心高气硬,大刀阔斧,拿得起丢得下,救得人杀得人,每逢路见不平,便肯拔刀相助。他姓殷名豪,表字雄汉,原籍公行正道人氏,只为一心游学,也是失足落水,飘流至小人国地界。偶尔打了一个哈欠,被一个姓乙名缵,表字展玉,将他舌头割去,所以言语不便。虽有一身武艺,小人国又无用武之地,因想文不能测字、武不会扦脚,终非为人之道。留心觅得这一块大爿田,此田因小人国的人皆不在意,久远抛荒,其田宽大无比,非一人之力,所能广种薄收,所以独拣了中间腹内一块心田。谁知荒田无人种,一种尽来抢。小人国内的人,粪担往来,也要把屎连头蘸蘸,因此种得稂不稂,莠不莠,弄得未荒先荒。有时种得成熟,便来割切他的稻坠头,有时做了三石多亩,尽来向他要三糙三光。殷雄汉思量积谷防饥,得了这一所栈房居住,却被这小人国内的人,弄得七颠八倒,仍然朝无呼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
其时本同一个人谈心,那个人看见钱士命、吕殉同来,他说道:“非我同类,宜远而避之。”说罢连忙走了。殷雄汉独自一人坐在破栈中,钱士命道:“我望见有个贾斯文往哪里去了?”
殷雄汉道:“我生平从不晓得什么贾斯文。”钱士命道:“不晓得贾斯文,你还我金银钱便罢。”殷雄汉道:“什么金银钱?”钱士命道:“我明明看见贾斯文与你的一个金银钱,被你藏过,吕军师随我向破栈中一同寻觅。”钱士命拴好马匹,同吕殉在破栈中各处搜寻并无踪迹,吵得他鸡犬不宁,恼得殷雄汉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钱士命复问道:“贾斯文到底往哪里去了?”殷雄汉不问情由,便掀住脚跌手打。钱士命虽称自泛将军,一拳来一脚去,怎敌得过殷雄汉的手段,忙叫道:“军师救命。”殷雄汉摸不着钱士命的来意,平白地到他家来吵闹,一时怒气填胸,恨不得将他一拳打死,正是: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
不知钱士命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自泛将军无药可治 脱空祖师有法难使
西江月
刻薄以为能干,奸刁乃算玲珑。为人忠厚欠年凶,时下别名无用。
趁他十年鸿运,使我片刻威风。看来总是一场空,堪叹浮生若梦。
话说钱士命被殷雄汉揪住,恨不得一拳打死,心中着急,忙叫军师救命。那殷雄汉正要下手,只见沓口吕强词口中念念有词,身边放出歪丝,将殷雄汉缠倒在地,密层层缠绕在身,弄得缚手缚脚,一些儿也不能活动。钱士命道:“你如今尚不还我这一个金银钱么?”殷雄汉道:“我晓得你什么金钱,你向人索取,也要有个道理,你仗了吕强词的伎俩手段,欺人太过,别人怕你,我殷雄汉不怕你的。”钱士命吩咐军师把歪丝用力绕起,将他咽喉逼紧,缠得浑身扁扁伏伏,眉不能扬,气不能吐。此时殷雄汉气短,看看将死,钱士命向吕殉道:“此等人不可留在人间,何不早灭其迹。”遂于大爿田内,掘地三尺,把殷雄汉提起放下,活活的埋没泥中。殷雄汉本来耕种心田,在家无事,一旦遭钱士命之手,死于非命。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钱士命同军师重进破栈中,寻觅金银钱,仍无踪迹,便上了马,对吕殉道:“殷雄汉虽死,贾斯文和金银钱仍无着落,如之奈何?”吕殉道:“贾斯文想来与李信、时伯济是一流人物,拿了一个,那两个就有着落了。”钱士命道:“我久欲灭此李信,追捉时伯济,如今须要四面寻拿,我与你回去,多差几个人,着他用心细访。”一面说,一面走。正走之间,只见半空中曜日增光,金盔银甲,圆面方眼,明晃晃落下一个人来,厉声向钱士命说道:“俺乃上界金银钱福神是也,专管人间子母金银钱,操予夺之权。俺今在前世寺化僧手中收取一个子钱,付你暂时执管。”钱士命接在手中,同吕殉纳头便拜,站起身来,那尊神就不见了。钱士命道:“这个子钱原是我的故物,自从那日付与万笏做押之后,不知去向。”吕殉道:“从哪里得来的?”钱士命道:“这钱是时伯济落在海中,我将母钱引来的。今幸钱神有灵,还我故物。但不知母钱,今在何处?”吕殉道:“拿了贾斯文,自有金银钱下落。”
说话之间,不觉已到孟门边,钱士命踱进来到自室中,坐在称孤椅里,把子钱细看,心中暗想:这个金银钱,再大些好了。心未想完,忽见那金银钱登时大了,立起宛如月洞一般,这钱眼之内,竟可容身。钱士命看见,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在这钱眼中钻来钻去,玩筋斗耍子。身子正在眼中觉得钱眼渐渐收小,忙将身跳出,那金银钱已变小如旧。钱士命道。“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果然是个宝贝。”随即藏在库中,一心又想那母钱,无日不同吕强词商量要去灭李信,访拿时伯济,追捉贾斯文,图得母钱到手。朝思暮想,他哪里晓得两个金银钱,都在他家中,自然财多身弱。忽一日钱士命霎时肚肠痛,自己不知胸中脂肝百叶,怎生在里面,一双眼睛,反插在头爿骨内,来往人头,多不认得。妒斌却不在他心上。钱百锡又不在家中,只有两个趋炎、附世在旁服侍照看。但见钱士命露出胸中,良心发现,心头推起一团形状,色泽如炭团无二,不晓得他生的是什么外症。正在毫无主张时候,门前来了一个摇虎撑的,肩背着葫芦,就是从前医过邹诡的说嘴郎中。趋炎、附世忙请了他进来,陪他到自室中,看了钱士命的病症,说道:“我有上好膏药,贴之可以立愈,快拿一盆炭火出来。”二人即掇出一盆火来,摆在中间,他便在葫芦内倒出药来,在炭火上熬成膏子,取出一块七歪八扭的歪摆布,摊成一个火热的膏药,攉在钱士命心头,那一块炭团相似的患处。谁知钱士命的皮肤老结,热膏药一时竟有些攉不上。那郎中将手按住不多时,钱士命就开口说道:“先生,我腹内的心好像不在中间,隐隐在右边腋下,不知此种膏药,可攉得好否?”那郎中道:“我是外科,只会医皮,那里面的病症,须要请内科医治,我是不懂的。”
钱士命遂吩咐将钱三分七铜八铁的银子,封了一封送与那郎中。那郎中就当面折封,看了一看,道:“我不要谢仪,只要借你府上的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你要看金银钱,此时不便,须得我病体痊愈时,然后拿与你看便了。”郎中听说只得背上葫芦出门而去。
那趋炎、附世两个商议到各处去寻访内科,寻到了没逃城外,有一个姓熊,他无名无号顺口儿叫做熊医,不去人的病,不伤人的命。请到家中,看了钱士命的心头,诊了脉息,告知腹内的缘故,那熊医道:“将军贵体定然未病先服药,一向调理,用何药物!”钱士命用手在空架子上拿出一个丸方来,递与熊医道:“先生请看。”那熊医接过手中,冷眼斜视,但见那丸方上开着:烂肚肠一条,欺心一片,鄙吝十分,老面皮一副。右药掂斤估两,用蜜煎砒霜为丸。如鸡卵子大,空心汤送下。
那熊医看完,向钱士命道:“此方叫做一定滋生丸。将军这病,就从平素调养上得来,日积月累,病根已深。医家治病,从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将军的病在心里,自古道,心病还将心药医,我有个老方法,可以治得此病,但恐将军胃口不对,喉咙中一时咽不下去。要用:好肚肠一条,慈心一片,和气一团,情义十分,忍耐二百廿个,方便不拘多少,再用茑汁一大碗,煎至五分,这叫做一帖平稳散,方便可服。将军你自家有病自家知,急将此药方好好留心调理,或有转机,倘再因循,将来成病没药医了。”熊医开完方子,辞别而去。趋炎、附世忙乱,勉强配齐药料,就在那一盆火上煎好,用一只假磁杯盛了,递与钱士命。钱士命接来呷了一口,果然胃口不对,咽不下喉咙,登时呕恶吐了满地,遂将旧存丸药,吃了一服,喉咙中便觉滋润,因此仍服旧药。又服了几天,初时腹内的心,尚在左边腋下,渐渐的落将下去,然一日霎时泄泻,良心从大便而出,其色比炭团更黑。钱士命着急,叫趋炎附世在外边访闻名医,有能治得此病,愿将金银钱一个作谢。
这个风声吹入脱空祖师耳朵内,他便离了钻天打洞,带了石灰布袋,驾起云头,来到独家村孟门边站立。趋炎、附世看见问道:“祖师何来?”祖师道:“闻得你们将军心不在肝上,我有移东补西之术,管教他病体顿时痊愈。”二人禀知钱士命,出来说道:“将军说要与祖师言明,若治得病好,自然把金银钱作谢,否则莫怪。”祖师道:“我的法术无往不验。”遂请到拂中厅上坐下,就于拂中厅内结起一个海外奇坛,它上边供着一尊骗神财佛,桌上排列木猪木羊一对,居中空架子一座,上插极划尺一根、十炼剑一把,离旗一面,中间摆了一个稳瓶,将钱士命大便中落出的黑心,装在瓶内,旁边竖着一根棒槌接的幡竿,挂起蓝幡一对。他头戴泥箬帽,身穿紫蓑衣,先念了一卷《累助经》。然后请出钱士命,掇了一只有主椅,坐在坛前,将一个炭箕帽子戴在他头上,哈口气,把钱士命的头皮,摄了下来,放在稳瓶内,研了椒酱,同黑心拌和,又将一个泛供盛了稳瓶,脱空祖师顶在头上,左手伸开花手心,右手仗了十炼剑,解开石灰布袋,蘸上石灰,指东画西,画了满地石灰,口中说出天书,念念有词,做出偷天换日的手段。但见钱士命好像捆来当死的样子,头不摇眼不杀,欲要将瓶中的黑心,弄软从顶门装入里内。哪晓得钱士命天生老结,不能轻易纳入。祖师一时失手,泛供跌穿,稳瓶打碎,一齐跌在地上,身上石灰沾了一屁两胁肋。钱士命叫道:“我头脑子胀得哼,快把帽子除了下来。”脱空祖师见破了他法,立起身来就把炭箕帽子替他除下,说道:“将军身体真是无法可治,只好带病延年的了。
我如今也不想金银钱作谢,只求借我一看。”钱士命道:“你的法术无效,我的金银钱也不用看它了。”脱空祖师听说,默默无言,他来时原想金银钱到手,所以为他说法,谁知法术不灵,看也不能看一看,只得懊恨而去。
钱士命看见脱空祖师去了,遂走进自室,向吕强词道:“脱空祖师原是邪术,徒然作法,哪里治得好我的心病,到弄得我头脑子胀。我如今要问军师法术多端,可有甚法儿治得此症?”吕强词道:“将军不问小道,小道不敢妄谈,将军若问小道,小道倒有个绝妙的现成方儿在此。”钱士命道:“什么现成方儿?”吕师说道:“这个方,就是熊医所说的心病还将心药医。眼前道理,他一时悟不出,故能说而不能行。将军你是心中不足的,今黑心尚在,何不用安心丸一丸、软口汤一盏,同黑心服下,只要把那心窠填满,病体自然全愈,这岂不是绝妙的现成方儿?”钱士命忙吩咐趋炎、附世备办药物,二人答道:“黑心可要将它洗一洗?”军师道:“不可,若是洗了,将军就咽不下了,即使咽得下去,亦不能仍归故处了。”二人即便端来安心丸,煎好软口汤,把黑心一齐摆在钱士命面前。钱士命要紧自己病好,拿来一口吞下,但觉那黑心从喉间一滚直满两腋,横在一边,外面腋下皮上,仍旧起了一个块。命趋炎、附世用手轮挪,再挪也挪不散,竟似铁铸的一般,坚硬异常。
钱士命此时倒觉得身子宽松,胸中爽快,向吕强词致谢道:“军师妙法,果然比众不同。我今依旧踢得枪使得棒,一心只想这个金银钱,总要灭那李信,访拿时伯济,追捉贾斯文,军师你有何高见?可遂得此心。”吕强词道:“将军一面自己领兵剿灭李信,一面着几个豪奴四处访拿时伯济、贾斯文,待小道作起法来,管教一鼓而擒。”钱士命遂吩咐几十个豪奴向各路分头而去。他自己骑上拂怕玉马,手执一枝拂担叉,趋炎、附世跟随背后。吕强词在后,也领了一枝兵,离了独家村,望前进发,正是: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不知钱士命此去何如,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钱愚心虚求佛 化僧胆大弄鬼西江月
自古盛衰难测,从来天运循环。有谁保得百年安?且慢肆无忌惮。
务要设身处地,还该体贴包涵。须防自己犯交关,也被旁人谤讪。
话说钱士命同了吕强词、趋炎、附世领兵要灭李信,出了独家村,望前奔去。行不上几里,抬头忽见一个娘娘,远远走来,钱士命看见说道:“好了,时伯济便有着落了。”那娘娘走至面前,钱士命道:“你前日放走了时伯济,如今要到哪里去?快快还我时伯济来。”那娘子道:“我在前世寺里烧香转来,不晓得什么时伯济!”钱士命听说大怒,就将金银钱抛在空中,顷刻变大,望着那娘娘落将下来,没头没脑将那娘娘登时压倒即死。你道这娘娘是谁,原来就是当日时伯济逃走时,在他家躲过的柳娘娘。可怜一条性命,只为一言不合,遂遭钱士命之手,死于金银钱之下。钱士命遂收了金银钱,吩咐将他尸首拉在大塘路上,仍旧引兵前进。
朝行夜宿非止一日,看看来至大排场,霎时间钱士命头重脚轻,连人和马滚倒在地。吕强词忙住了马,慌忙扶起道:“将军苏醒,为甚这般光景?”钱士命慢慢醒来,答道:“为压死柳娘娘,用了一用金银钱,一路思想,忽然从那挪不散的块上痛起,周身肉疼,不觉一时晕倒。如今虽醒,那个块上还是痛甚。”趋炎、附世道:“将军且请收兵回去,再作计较。”
钱士命遂上了马,正欲回转马头,忽听得远远地有人喊道:“将军心虚,何不到敝寺中去求佛保你,立时痊愈。”钱士命待那人近前,定睛一看,却原来就是前世寺内的化僧。钱士命道:“我肉疼难熬,正欲到寺中来求佛。”化僧道:“寺中佛菩萨无求不应,将军求佛,病好仍可用兵。”钱士命引了众人,一径来到前世寺里,一应人等在外伺侯。钱土命独自一个走进山门,化僧引了来至大殿,但见:中间一尊威灵显赫,手中有佛;左首一尊自道神佛,大模大样;右首一尊一袋神佛,作威作福。大耳菩萨,自由自在;救命皇萨菩,救苦救难;欢喜大师,形像俱无;五方筵圣,须眉毕现。五逃七煞,五虚六耗,尽是凶神恶煞;退财白虎,倒运黄龙,无非一类神祗。虽然泥塑木雕,真是神光佛现。
钱士命跪在手中有佛面前,抱住了脚,苦苦哀求。化僧道:“将军,你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可知道该死的众生,佛也不渡,你须要去求救命皇菩萨,自有应验。”钱士命立起身来,满殿走去,见了大佛磕磕拜,见了小佛踢一脚,拣佛烧香,独向救命皇菩萨案前,暗中祷告:伏愿治得肉疼病好,捉得那几个仇人,弄得那母钱到手。拜了几拜,才能起立,辞别了化僧就走。化僧道:“肉疼病好,须要将金银钱来佛前上供。”钱士命道:“我今痛得越觉利害。”一面说,一面走,出山门骑上拂怕玉马,领了众人,仍旧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和贾斯文。
离了大排场,把马一直跑去,经过闲界地方,路旁有个山嘴,不提防那个挪不散的块,刚刚碰在那爬角嘴上,钱士命大痛叫苦,把马勒祝忽见一个人冷眼斜视,立在钱士命面前,说道:“将军休慌,你要肉疼病好,我有治法,马上可以痊愈。”钱士命细看那人:割眼跷须,玲牙俐齿。手执软尖刀,胸藏绵里针,肩挑靠壁柴,腰挂野人头。
钱士命问道:“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那人道:“小子姓刁名钻,表字转弯绰号暗老虎,家住难交开口。”钱士命道:“你果然治得我肉疼病好,愿把金银钱来谢你。”刁钻道:“请解开胸前,待我动手。”钱士命遂露出了那挪不散的块。刁钻取出绵里针,在那块上用力一刺,钱士命叫声“啊呀”,只见那块上溜溜的出了一些血。刁钻道:“你还要肉疼否?”钱士命道:“痛极痛极。”刁钻道:“休慌。”复拿下软尖刀,疙瘩一声,齐根割去了这块肉。钱士命叫声“罢了”。刁钻道:“你如今疼也不疼?”钱士命道:“不痛了。”刁钻遂藏了绵里针,收起软尖刀道:“将军乞借金银钱一看。”钱士命道:“现在不便,且待我回家之日交看便了。”刁钻跟着同行,钱士命仍然领着前进。不多时忽听得有人叫道:“将军请下马来,我是邛诡的兄弟邛汉,表字百惯,家住强撑浜里,自幼从墨用绳为师,学得扯别人的被头,盖自己的脚,倒也可以陇过去。近来陇得赤脚地皮光,身上寒光,缩鼻涕弗上,一个鼻孔里出气,弗知香臭。欲求将军讨些绵挞拖,做件绵衣穿穿,还要借金银钱一看,依便依,不依还我家兄的命来。”钱士命听了,只做不闻,把马一直跑过,正是:将军不下马,各是奔前程。
钱士命一心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和贾斯文。那邛汉的言语,怎肯理他,只顾望前奔。远远看见树林中有座庙宇,阴风荡荡,惨雾蒙蒙。刁钻上前说道:“将军去庙中走走如何?”钱士命道:“我从来见佛拜佛,且把庙门推开,待我看看神道。”刁钻便把庙门开了,钱士命定睛看时,真是捉得鬼出,向外说道:“为何上庙不见土地?”刁钻道:“人在神不在,将军且进门去看是如何?”随手挽了钱士命,下马同入庙中,但见居中摆着一尊鬼张炉。刁钻道:“将军有炉在此,何不烧炷好香?”
钱士命叫趋炎、附世备了万炷香来,放在炉中烧起。只听得四面鬼声,隐隐香烟绕处,引出无数鬼来。原来这庙就是当年时伯济被温六公挽入的鬼庙。钱士命看见鬼影,忙奔出庙门,飞上拂怕玉马,吩咐吕强词把刁钻捆起,将他丢在一边,他仍领兵前进。那晓得庙中的鬼跟了他行,耳边但闻鬼声,眼前只见鬼影,那挪不散的块根仍旧心疼,所以不敢停留,把马一直跑,传令打收兵锣回去。一心归路,慌忙回转独家村,进了孟门,藏好金银钱,肉疼反觉利害,耳边鬼声叫得越狠,眼前鬼影来得越多,鬼中隐隐有那邛诡在内。钱士命更觉心虚。趋炎、附世各自走远。即与吕强词商议,亦无法可治。口中只叫得救命皇菩萨,正是: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钱士命肉疼鬼闹,正在无法可治的时候,只见前世寺内的化僧无人通报一径直至自室中,见了钱士命问道:“将军肉疼,谅来痊愈,几时到敝寺中来,将金银钱佛前上供。”钱士命道:“你进来看见,我家中有鬼么?”化僧道:“鬼是有几个,亦无大害。”钱士命道:“自从离了宝刹,经过鬼庙,被刁钻挽入庙中,烧香引鬼,叫众鬼跟扰,我的肉疼倒觉利害,闹得家中毫无主意。”化僧道:“将军放心,从前小僧看贵府上有团黑气,应在今日,虽然已扫去垃圾,只可恨那无形的垃圾,终究未除,所以有此鬼串。如今将军只要把金银钱付与小僧,小僧有了金银钱,那些鬼就可驱遣,将军病体,何愁不愈!”钱士命道:“和尚果然捉得鬼去,治得病好,自然把金银钱来佛前上供,决不食言。”化僧道:“不是小僧要这金银钱,若是不拿金银钱作法,诚恐神术不灵。”钱士命道:“快请设法,还你有钱化。”
遂走出自室,在梦生草堂中结起佛坛,供一尊费佛,念了一篇《百正经》,口中二神,手中弄鬼,眼内见神,手内捉鬼,浑了一会,跪在佛前,高声朗诵,念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告知众鬼,众鬼听者:大凡地头无鬼不生财,地头无鬼不生灾。鬼作乐,鬼开心,切勿鬼眉鬼眼;搭鬼棚,做鬼戏,休要鬼张鬼望。这些死鬼,速速走开,将军是善人恶鬼。鬼搭搭,鬼打浑,无非是闲神野鬼,活二倒鬼,法名忽起鬼阵头风,听鬼话,上鬼当,钻入鬼巢路里。青面孔,绿髭须,在此浑闹一场;神摇头,鬼缩退,从今勿入此门。
化僧祷告已毕,又念了三声救命皇菩萨,遂立起身来。但见无数的鬼脸,奇形怪状,团团围住了化僧。化僧虽然胆大,一些不怕,无奈法术不灵,一个也不能退去,果然无法可治。走进自室,向钱士命道:“将军勿惧,小僧回寺再求救命皇菩萨去也。”钱士命未及开言,化僧已自走了。钱士命家中鬼声杂出,鬼脸满屋,肉疼不止,病体沉重。睡在炕上,朦朦胧胧,忽有个人立在面前,仔细看时但见他:面白如银,面纹如线。跷头跷尾,两耳有边无沿。年纪五旬左右,出身注在胸前。蓬户不肯光降,穷鬼哪能看见。
那个人向钱士命说道:“将军你有病似无病,无病似有玻你的病,好像不好,亦好像似好。因你皮里走了油,且受了绵里针、软尖刀重伤,非我不能救祝鬼亦易退,惟邛诡的鬼,乃是善人恶鬼,非我不能退去。”遂用手在那挪不散的块上捏了一把,钱士命出了一身冷汗,块根顿时平复,又复用阳沟水在各处洒了一洒,那些鬼祟顷刻阒然无迹。钱士命喜出望外,便问那人是何等神佛。那人道:“我与金银钱福神同部,乃救命皇菩萨是也。”钱士命听说,大惊,如梦初醒,定晴细看,那人忽然不见,正是: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钱士命遇了救命皇菩萨,从此精神胜旧,遍体爽利。骄奢的念头复起,遂传令吕强词、趋炎、附世一同领兵,要捉李信、时伯济和贾斯文等三人。骑着拂怕玉马,提了拂担叉,一路耀武扬威,滔滔滚滚而来。行了半日,到了一家门首,但听得里面鸡鸣犬吠,檐前挂一只叫落画眉,门上有副对联,上联写着不识字个斯文弟;下联写着无铜钱的财主家。望见门内有个人,困在铁铲中,捏了鼻头在那里做梦。正是:入门休问荣枯事,但看容颜便得知。
不知其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时伯济时运来前后一人名顿改 小人国大人国高低两地各攸分西江月
落运运通可待,失时时至堪期。泰否否泰自然机,幸勿自为骇异。
善恶本非一辙,贤愚原是两岐。所争无过在几微,须要慎其趋避。
话说钱士命在一家门首经过,望见门内一个人,困在铁铲上,捏了鼻头在那里做梦,梦见他亡故的乃兄,对他说道:“今日钱士命来家,须要借他金银钱看看,人若无钱,阳间之大难不能错过。”醒来抬头,果见钱士命正在门外,忙在铁铲上爬起,奔出门来道:“将军前来,途遇不便,今日想是送金银钱与我看,或是晓得小的困来,送枕头与我。请将军下马,将军若要知李信的所在,小的不知,若要知时伯济的踪迹,小的曾经遇过。亲历其境,他在安乐堂居祝”钱士命仰面远视,见他的容貌生得来:眉若脑,嘴落须,满头柴屑,一嘴糊涂。
钱士命正要开言,只见门内奔出一个刁儿,哭哭啼啼,望钱士命怀里扑来,似欲要他抱的意思。钱士命是抱弗哭男儿的人,怎肯理他。爬上身来顺手将他一推,可怜一个刁儿,脑浆迸出,死于马下。钱士命便把缰绳一放,纵马跑去。那人恼羞成怒,手执鬼头大刀,骑一只蹩脚骡子,赶来要杀钱士命。无奈手臂短,汗毛也不能拔他一根,却被趋炎、附世帮助钱士命一把拿住,捉在板凳头上,一刀两段,正是:用情恐有失,执法永无差。
钱士命识见高明,将那人杀了。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没撑浜中的邛汉。这邛汉果然百会百穷,他为人件件皆能,又是般般不晓,也曾在七国里贩牛,八浜里贩马,又在安乐堂遇见了时伯济,要向他借金银钱看。时伯济回他金银钱已经失落海中,只剩得一双空手。邛汉不信,因此与时伯济面和心不和,知道钱士命要捉他,欲想借钱士命的金银钱看,所以将时泊济的来踪去踪告知钱士命,哪晓得钱士命反将他杀在板凳头上,正是:趋差算得罪,为好反成隙。
钱士命晓得了时伯济的消息,一径来到安乐堂,却又不见时伯济。另外添拨了几个豪奴,分头着紧四面搜寻。那知时伯济自从大爿田破栈中,同殷雄汉闲谈,见了钱士命,远避至安乐堂作寓,与李信总不肯疏远。那日忽遇了邛汉,向他借金银钱,一言回绝了他。只听得小人国内偏地的多要拿他,他堂堂六尺之躯,立脚不住,竟无存身之所,欲要埋名隐姓,小人国内的人,认识的居多,必须逃出小人国界。慌慌张张正走之间,忽见一只邪狗,向他乱咬。时伯济道:“狗呀狗,你欺人太过,你一见衣冠齐楚的人,便不敢做声,或摇尾而求食。你见我极穷人,就作如此形状。我看你小小狗儿声气倒大,然究非人类,我也不求计较你。”那狗不慌,仍是大声疾呼。时伯济佯佯走开,欲远离小人国地界,脚步不敢乱站,一心要向正经道路上走。看看走至下山路地方,一时口渴思饮,恰遇着了万笏。那万笏打一个哈欠,刚被刁钻用软尖刀割去舌头,含了满口鲜血,望时伯济身上喷来,手内拿一碗咸卤汤,递与时伯济。时伯济渴不择饮,正是路极无君子,接来一口呷干,口中越渴,连忙远避。又来到一个去处,看见居中一口大井,名曰市井。时伯济想欲汲水解渴,哪晓得吊桶又落在井内,只得一径过去,且到前途再做商量。朝行夜宿,行了几日,仍是小人国地界。又看见一个人手拿软尖刀在一家门首戳燕鸟巢,回头见时伯济,便微微的冷笑道:“时伯济,你时伯济三字正是远近驰名,家喻户晓,难得难得。”时伯济听得只一心走路,却不理他,一路打听,知他就叫做刁钻,好不惊骇。穿街过巷要远离小人国界,谁知道路曲折,常要走错,仍在小人国地面缠绕。心中踌躇,忽见一个圆面方眼的人,向时伯济道:“你时伯济三字,断不可再提,你姓不可改,名与宇却可改得。今走路宛如搬家一般,来来去去,身无定所,倒不如就叫做时运来,单名唤了一个来字罢。”时伯济听了,满心欢喜道:“我自今可叫时运来了。”转眼却不见了那人,他仍自忙忙前进,急欲远离小人国界。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早望见前面茫茫大水,无边无际,好一个大河。行至河边,但见那河中:虾弗跳,水弗动,果是平和水港。虾亲眷,蟹朋友,常是来来往往。有时鱼来网凑,有时自投罗网。这边蛤蚓相争,渔翁得利;那边三日扳罾,四日施网。鳅鱼里常要拣出鳝来,鰟鲏鱼也有三条肚肠。鯵鱼吊白鱼,有躲闪的不来上钩;淘混水捉鱼,狼心肠的撒他一网。买腌鱼放生,不知死活;捉死蟹过日,岂无漏网。涉此境风吹浪打,到此地经风经浪。
这个河就是摸奶河,时伯济来到此处,无路可走,在河边观望。只见一个人左手捉着一个蛟蛇蛒蚆,右手拿了一个泥濯竹管,在地上打草惊蛇,惹动毒蛇巢,游出一条诈死赤连蛇来。他打蛇打在七寸里,动也不动,只是无头无脑,他说道:“蛇无头而不行,想来是一条烂死蛇,谅不咬人。”就拿在手中,当做鳝弄。时伯济问道:“你要这蛇何用?”那人道:“我要合毒药。”时伯济道:“毒药治何病症?”那人道:“以毒攻毒,毒药即是刀疮药。”时伯济道:“刀疮药虽好,不割为妙。”话未说完,只见那人被蛇毒气攻心,七孔流血,连那蛟蛇蛒蚆一齐滚入摸奶河中去了。正是:福善祸淫天有理,情轻律重法无私。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说嘴郎中。他平日用药,医死了人,所以如今亦自死于药。时伯济见了心酸,信步行来,只听得耳边琴声隐隐,走近几步,但见面前几棵黄连大树,树底下有个人在那里操琴,抬头见了时伯济便道:“我看你文质彬彬,莫非是时伯济么?”时伯济道:“我不叫时伯济,我叫时运来。”
那人道:“你明明叫时伯济,可晓得钱将军足食足兵,领兵要灭李信捉拿你我。在路上忽然心不在焉,所以半途而废,回转家中,鬼闹了几日,幸遇了救命皇菩萨,如今弄得不亦乐乎,仍旧领兵在外。你有金银钱,借与我看,我便隐恶而扬善,否则就拿你去,献与钱将军。”时伯济听说,只不睬他,佯佯走开。那人趋跄上来,一把拖住道:“金银钱到底有若无?我和你到了此地,横竖都没有去处,倒不如一同下河去罢。”硬要拖人下水。时伯济洒脱身子,飘然远避。那人急急趋来,却不见了时伯济,刚撞着了自汛将军的人马阵前冲击。钱士命骑着拂怕玉马喝道:“贾斯文你偷了我的金银钱,原来逃在此处。”
贾斯文未及辩言,便被一枝拂担义戳来,贾斯文把殷琴架祝战不上三合,贾斯文手足无措,连忙躲去,已经面皮削尽,战死在六尺地上,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时伯济在摸奶河边,亏得闭口深藏舌,悄悄的避在一边,远远看见钱士命杀了贾斯文,只听得一声号令吩咐齐心去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忽见有豪奴来报说:“家中有贼,请将军回府。”那人马就渐渐的去远了。时伯济方才走出,仍在河边观望,想来必要渡过此河,才离得小人国界,又无船只可渡,又无陆路可通,立在河边等候船只。遥望见彼岸地形甚高,正在猜疑,不知是何地方,忽见李信站在面前,说道:“你若要渡过此河,须耐心守候。你在此处,终是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时伯济道:“那高处是什么所在?”李信道:“那高处就是大人国地界。”时伯济道:“大人国的风俗如何?”李信道:“那大人国的风土人情,与小人国正是大相悬绝:地土厚,立身高。无畏途,无险道。蹊径直无曲折,由正路居安宅。人人有面,正言厉色。树树有皮,根老果实。人品端方,宽洪度量。顶天立地,冕冠堂皇。重手足,亲骨肉。有父母,有伯叔,有朋友,有宗族。存恻隐,知耻辱。尊师傅,讲诵读。大着眼,坦着腹。冷暖不关心,财上自分明。恤孤矜寡,爱老怜贫。广种福田留余步,善耕心地好收成。果然清世界,好个大乾坤。
时伯济道:“如此所在,隔着茫茫大水,怎能过去?”李信道:“若风头顺,片刻可到,若风头不顺就是经年累月亦不能傍岸,甚至终身漂泊也无人知道的。”时伯济道:“即我今日,怎生可以渡得过去?”李信道:“你在此处站住了脚,且立定脚头,切不可胡行乱走,须要待时而动。”时伯济道:“小人国与大人国除却此河,还有别路可通否?”李信道:“路径虽多,你既到了此地,不渡此河,如何能到大人国去?”时伯济心领神会,只在摸奶河边耐心等候。朝踏露水夜踏霜,不知守了多少日子,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天若下雨,只好借人家的房檐躲雨,情不自禁,不觉两泪交流。房檐内人见了道:“你有眼泪往别处去哭。”又只好淋在雨中。所遇摸奶河边的人,都是等类。那有眼力的人看见那河中,也有背水纤的,拽瞎纤的,也有逆风掉棹的,也有逆水里撑篙的,纷纷不一,傍岸的少,淹死的多。眼中不知沉没了多少人。时伯济呆呆观望触目伤心,回头自想,看那些光景怎能有渡河的日子,只好和这些人一同淹没的了。口也不开,做哑装聋,垂头丧气,站在河边,哪有人来睬他。忽见河中来了一个小船,随风倒舵,顺水推船,在河中旋转。船上一个人远远的叫道:“河边人,要渡你过去,你站在此处,河水一涨,就要淹死的了。”时伯济不敢做声,仍是闷闷昏昏,且形如木偶,正是:假作痴呆汉,权为懵懂人。
不知河中叫唤的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四回 时伯济得时便得济 钱士命要钱不要命西江月量大福来也大,机深祸至亦深。放宽些子耐三分,处世勿为已甚。市井锱铢必较,达人富贵浮云。任凭世俗乱纷纷,凡事总由天定。话说时伯济在摸奶河边听得河中有人叫喊道:“你这个人真是烂好人,倘逢潮涨,只好在摸奶河氽来氽去,谁来救你!今日与我有缘,待我渡你过河。”时伯济听得此言,喜出非常。哪知此人自己的柁尚拿不稳,哪里还救得别人。只见他的船在河中旋转,霎时间人船形迹俱无。时伯济见了心中反觉不安,承他一团好意要来救我,却先自沉没,凄凉满目,哽咽难言,惟拼一死或有生机,耐心守候,听其自然而已。忽见河面上远远的有一座高山推来,辨不出是何大物,看看渐近,却原来是一只大船。那大船:钉线密,板片厚,不比钉稀板保容得人,载得物,才见阔大宽宏。惟厚能载,惟大能容。若无若虚,不分大小皆容纳;宽兮绰兮,无拘曲直尽留藏。有头有尾,庸人看不出他长短阔狭;无遮无掩,旁观望不见他美恶精粗。平平而过,虽有风波不险,何虑倾覆;缓缓而行,即遇顺风不使,那肯颠狂。行来郑重规模大,体度雍和气象尊。这只船果然是一个好船,常在河中救人,只见舱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比小人国的人真是身高百倍,但见他:魁梧其伟,相貌堂堂;安详态度,落落大方;和颜悦色,神清气爽;行动不苟,举止端庄。这个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家住大人国真城内,正行道路上。这人素不好名,故尔没有名字,人人都叫他大人。他生平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叫谦谦君子,一个叫好好先生。坐了这个大船,见有人在摸奶河边,便来救济。其时看见时伯济站在河边立脚不定,进退两难,忙吩咐将船拢岸,把时伯济加意细看道:“看你不像小人国内的人,如何到了此地?”时伯济道:“小生原是中华人氏,因落水飘流,困于小人国内,难以存身,故尔逃在此间,一心欲向大人国去,无奈没人济渡。”大人道:“这班小人,久已深恶痛疾,原不可与为伍。吾问你姓甚名谁,作何生理?”时伯济道:“小生姓时,字叫伯济,今改运来,中华读书人孔门弟子。”大人道:“你且乘我船渡你过去。”顺手将时伯济扶上大船,平平稳稳,望大人国行去,由第一条水港收口。好个时运来,回头是岸。大人亲手挽了时运来,同上岸来,正是:从空伸下拿云手,提出天罗地网人。那时时运来上了岸,一步高一步,向上行去。进了真城,看看来至正行道路,到了方便门,登堂入室。但见堂中悬着一个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四字,左右挂一副对联,上联是孝悌忠信,下联是礼义廉耻,居中挂一个大忍字,靠壁一只活泼天机,并着一只立桌,两边摆一堂诚椅。抬头忽见李信坐在堂中,时运来道:“李信不离小生左右,今府上又有个李信,难道天下有两个李信么?”大人道:“李信哪有两个,他原是上天降下来,人人不离左右,家家坐在堂中。只为那些人和他不睦,有的不肯顺他,有的务要背他,有的不认识他,有的故意要灭他,竟像天下是没有他的了。你我都是认得他的,又是情愿顺他,不肯背他灭他,自然坐在堂中,不离左右。我家中的李信,就是你随的李信,其实只是一个,不是我有我的李信,你有你的李信。”时运来恍然大悟。大人遂替他洗了浴,改头换面,敬如上宾,设一檀榻在大款室中安歇。日与大人叙谈,往来朋友也不过是好好先生,谦谦君子。此时时运来才得脱离小人国界,不见小人之面,不受小人之气,身居安宅,出入礼门,高枕无忧,悠游自在。正是:双手辟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大人又与时运来志同道合,交浅缘深。一日两人在堂中讲论三纲五常,正说到计利害义的关头,忽见传事的人报道:“真城外面来了一起人马,口称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大人若把这两人献出,即打收兵锣回去,按兵不动;若道半个不字,便要杀入城中,踏为平地。”大人道:“他口出大言,你看他气象如何?”传事的道:“看他不甚官套,毫无体统。”大人道:“可晓得他何处人马?”传事的道:“闻得他是没逃城来的人马。”大人道:“原来是些小人,不要与他计较,由他自退,我们且讲我们的话。”时运来道:“古人原说圣贤学问,只在义利两途,踏义则为君子,趋利则为小人,由一念之公私,分人品之邪正。”大人道:“这义利两字,还要看得分明,即行一善无所为而为善是义,有所为而为善是利。”两人讲论如故。那小人不知进退,日日在城边吵闹,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不和他一般见识,终不睬他,大人真有大量,正是:不添心上焰,以作耳边风。原来钱士命自从杀了贾斯文,豪奴来报家中有贼,他便急急赶回。进了孟门,趋炎、附世禀道:“昨夜有个窃贼,关在矮斋中,请将军发落。”这个贼原来就是刁贼,只因从前想他的金银钱,用了绵里针、软尖刀将钱士命挽入鬼庙。钱士命将他捆起丢在一边,他便扭断绳索,脱身逃去。他怀恨在胸,一心只要想偷他的金银钱。其夜刁贼手拿拆屋斧头,拆了他的壁脚,在壁洞中一只脚进,一只脚出,探头探脑。见无动静,将身溜入妒斌房中,东捕西摸。摸至妒斌床上,右手在枕边一探,竟摸着了一个金银钱,左手在被中一探,竟摸着妒斌。一时得了财色两字,心中大喜,不觉失声大笑。这个叫做贼莫笑,最易破败。恰被趋炎、附世听得了笑声,拥进房中,一把拿住,捉个贼来,连夜关在矮斋中,报与钱士命知道,候他回来发落。今钱士命走进矮斋,见了此贼,却认得就是刁转弯,便吩咐用软皮条捆了吊在大树上,周围树叶遮身,教他做个叶里伴,隐而不露。哪里晓得牛皮吊颈,不是生理,原非活路,等到筋疲力尽了,也用尽心机,终吊死在大树上。金银钱原不能偷得到手,反送了一条性命。正是: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都是命安排。钱士命只道刁钻诈死,待放下一看,果然他冰冷彻骨,毫无生气,就叫趋炎、附世将他也丢在大塘路上。钱士命仍旧领兵要灭李信,捉拿时伯济,打听得他们都在大人国内安身,他便装枪上马,一径到大人国来。在真城外打起破锣破鼓,耀武扬武,并放起连珠三炮。大人原不睬他,怎奈钱士命日在城下吵闹,大人请了好好先生,谦谦君子,向那小人劝道:“李信是天下少不得的,不可灭他。时伯济应该救济,如何反要拿他?他哪里有什么金银钱,你要想金银钱,须往别处去,向有的人寻讨。”那钱士命哪里肯听,扯起自泛将军旗号,坐了拂怕玉马,手执一枝拂担叉,高声大叫道:“别人敬重你大人,我钱将军偏不怕你什么大人!你窝藏李信,硬救时伯济,快快把这两人献出,叫他送出金银钱来还我,尚容留你们一方性命,休使我将军动怒。”肆无忌惮,大言不惭,大人又不睬他。钱士命时时吵闹,口中无言不出,忽然牵动了一个娘字传入大人耳内。大人便同了时运来、李信相助,从由方便门安步行至真城边来,往下一望,眼中并没有什么人马。明眼正视,毫不在意,看去宛如蚂蚁摆阵一般,隐隐一簇人马,也像有声有色,亦能知觉运动,语言不甚明亮。大人道:“此等小人,原是罪不容死,我不惹他,他倒来惹我,我本不与他计较,他既如此生事妄行,我不免为天下除了此害。”遂轻轻举起脚来,向这人马踏了一下,那些人马尽为粉碎,一些也不见像人的式样。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大人踏死了小人国自泛将军钱士命,虽属可怜不足惜,但天地以好生为德,心中却有些不安,因问于李信。李信道:“这小人国形势低污,地土硗薄,所生的人本未完全,不在天下人的数内,大人若能把这等小人灭尽,才算一桩畅事。”大人道:“天下有了小人,就是君子也有些做不得。若要天下尽为君子,必要除尽天下小人才好。我们回去,且慢慢的灭他便了。”遂一同回转家中,进了方便门,坐在堂中,讲论为人的道理,件件必须请教,李信不肯私心自用。正是:顺理行将去,凭天降福来。钱士命要想金银钱来灭李信,捉拿时伯济,性命不顾,向大人国寻事,被大人轻轻踏死。他不知两个金银钱都在家里,一个子钱压死柳娘娘之后,自己藏在库中,一个母钱被妻子妒斌偷去,私藏在房内,刁贼曾经摸过。心志昏愦,贪得无厌,且弄到马化踏杀,方才歇手。他也无甚别念,止不过为儿子钱百锡久远计。谁知他儿子钱百锡,得知父亲钱士命已死,心中大快,向库房中取了子钱,在妒斌房中,偷了母钱,日日把两个金银钱在手中玩弄,无人拘束。钱百锡做钱百锡之事,那趋炎、附世如今是自然服事钱百锡了。正是: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
不知钱百锡后来作为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飞钱原作飞钱用 恶人自有恶人磨西江月
这里桑田沧海,那边沧海桑田。兴哀成败屡推迁,恍似驰风掣电。
处世慈和最贵,居心忍耐为先,纸灯塔火耀坤干,往后何由照见。
话说钱百锡前生却是个钻骨蛀虫变化,名为败家精。他嫌天小不够他游荡,到了天尽底头,竟要想拆起天来。有人劝他道:“你拆动了天,天若坍时,如之奈何?”他说有长的在那里撑住,真不知天地为何物,所以天罚现世。初世为人,托生在小人国没逃城内,做了钱士命的儿子,同化僧、万笏做伴,日日玩弄两个金银钱,来往的人没甚称呼,只叫他一声钱大老官。你道是怎样一个大老官:油头油脑,花嘴花脸,头戴憨冠,身穿俗套。缠嘴夹舌,体段宛同墨庸;贼皮塔脸,形象逼真化僧。着一双岂有此履,骑一匹没笼头马。东荡西驰,世事不分皂白;横冲直撞,路途那识高低。
常骑了无笼头马向弗着街前世寺内,同化僧在大排场海滩边游玩。他家中的款式,比钱士命在时究竟何如?梦生草堂中匾额不动,狒轴换了一顶獬轴,上联大姆哈落落如旧,下联阿女迷俚沮沮,字迹模糊,却有些看不出了。建几改为舍几,硬桌换其百桌,有主椅换了十把放样称孤椅。天生井也填没了,矮斋也坍颓了,自室中有了漏洞,匾额亦如旧。炕床拆去,摆下一张糟榻,壁上横披鸾画不改,上下对联换去,上联是大话小结果,下联是东事西出头。其余房屋渐渐走样,门前大树已倒,钱百锡看去倒觉豪畅,出入没有遮碍,正是:换来新气象,改去旧规模。
那时钱士命家中又是一番胜景了。一日钱百锡骑了没笼头马,手中拿了两个金银钱,要向大排场去。才出门来,但见施利仁笑容满面迎上前来道:“大老官何往?”钱百锡道:“日与化僧在大排场顽耍,不甚畅怀,他说另有一个好去处,今日要同他去走走。”施利仁道:“小的此刻特来邀大老官去游玩一个所在。”钱百锡道:“有多少路?”施利仁道:“不远。”钱百锡道:“就此同行。”唤了趋炎、附世追随。施利仁牵了马头引路,离独家村而去。路过一脉隖,来了墨用绳,跟着施利仁一同行走,一径到了势道上,只见冲天一座浮屠,施利仁道:“此座浮屠乃古老上人所造,四面有门,每个门上有两个大字,四个门内有四般景致,我们回来赏玩,如今且先到山上去看看何如?”行不多几步,墨用绳抢前踏了一个水潭,跌落水中。施利仁立在干岸头上,诚恐踏湿脚,洒开脚步远远走开。钱百锡道:“墨用绳跌了,如何爬起?”施利仁、趋炎、附世齐齐应道:“前头人吃跌,后头人防滑,且自由他。”墨用绳乒当扑通,带水拖泥,不觉形秽,一心总要跟他们走。迤逦行来,早见一座高山,果然好个去处,但见:一团点缀,果是形容不出;无限丘壑,尽属意想不到。奇形怪状,真可惊魂动魄;千绪万端,实堪悦目赏心。诡道钩连,规模并皆丑态;斜径迎合,景致无非恶状。登临者日臻其境,肉麻当有趣;旁观者适逢其会,毛骨也悚然。
这座山名为凑景山,钱百锡不识路径,瞎天盲地,被施利仁、趋炎、附世引路。但觉眼前畅快,心中爽利,有时在赌场顽耍,有时在醉乡盘桓,不知昼夜,乐而忘返。信步来至欢喜墩上,登高而望,远远望见一个去处,更觉眼花缭乱,心荡神迷。认得有个化僧在那里打坐,钱百锡道:“你们看见化僧么?这个去处,想是仙界。”化僧道:“道行高深,所以能得常在那里打坐,此去看来不远,我们也去走走。”施利仁道:“这个所在,名为温柔乡,看去虽在眼前,走去须要绕道而行,却有好些路程。大老官若要去,还要纳些工夫,费些脚步,幸有金银钱在身边,尚觉容易,我们且追随便了。”转弯抹角,曲曲折折,不知不觉那来时所见的这座浮屠,却在面前。此刻顺便,不免大家瞻玩一番,抬头看见一座门上面写着“蚣门”两个大字,施利仁道:“此座门内却是佛家弟子,闻得从前有多少修行人在内,如今都成正果,上了天去,一个也没有留存的了。”
转过去,又有一门,见写着“鸦门”两字,施利仁道:“此座门内是蓬莱仙岛,最好玩,看门儿虽然堂堂开着,若手中没有金银钱休想进去观望。”钱百锡道:“我金银钱常在手中,尽可进去。”钱百锡在前,施利仁、趋炎、附世跟随,墨用绳落后,才跨进了此门,只见钱百锡手中这两个金银钱,望空飞去,变做了一蓬青烟,缭绕空中,被风吹散,不知去向,各人连忙退出。墨用绳看不出烟头,茫然道:“哪里来的这般气,是冷气呢还是热气?”施利仁道:“你烟也不识。”众人暗暗可惜这两个金银钱,钱百锡毫不在意。再转过去,又有一门,见写着“鳝门”两字,施利仁道:“此座门自来难开,若有人来开了,其中的鬼们又是干扰不休,故尔久远关闭。”再转过去,又有一门,见写着“雁门”两字,施利仁道:“此座门内闻有妖魔精怪,所以多用顽石砌祝”原来这四座门内乃是佛仙鬼怪,钱百锡不信,立在没笼头马上,扳去一块石头,望望里面有何妖怪。施利仁看见大吃一惊,说道:“完了,雁门穿了,待我替你来填好。”正说之间,只见雁门中雁气直冲,迎入欲倒。施利仁掇了这块顽石,立在马上,双手端端正正,用尽平生之力填足雁门,哪晓得惊动了上面的乱石,一齐落下。那时施利仁仰面望着,刚打落了两边的面肩骨,碰得高,跌得重,顷刻跌死在雁门口。吩咐趋炎、附世将他尸首焚了,两人奉命,遂架起柴薪,登时烧动,烟雾迷天,他两人喜热,立在近火,一时失足也跌在火内,和他一样死了。正是:见人富贵由他去,莫把心头似火烧。
施利仁与趋炎、附世同死,钱百锡独跟了一个墨用绳,访问温柔乡来寻化僧。一路摇摇摆摆逢人便问,不觉已到温柔乡里。但见那乡中:春山叠叠,并峙西东;秋水盈盈,分流左右。山头乌云悬悬,离边玉纤纤;耀日樱桃一点,临风弱柳千条。红红白白,桃李争妍;娇娇滴滴。海棠献媚。你看那连理枝、并蒂莲,人人心爱;断肠花、相思子,个个情牵。精不过金莲两辨,雪藕双条,好个玉琢成的世界,粉捏就的乾坤。热烘烘果然温矣,软绵绵不亦柔乎?香气袭人,乍闻不觉心先醉;秀色可餐,一见哪知魂已飞。
钱百锡到了此乡,果然如登仙界,行至一条四折扶桥,上面搭就桂棚。钱百锡刚踏着桥面,桥板一忒,下有机械,棚上就落下一条软麻绳,做成圈套,钱百锡刚刚扣头颈缚住了。化僧连忙赶来道:“此桥名为仙人跳,你不识路径,原不可行走,踏在上面,落在圈套中,被人套住头颈,要解此结,惟金银钱可救。”钱百锡还要扯个体面,不肯说出金银钱飞去,只说道:“金银钱却在家中,现在不曾带得出来。”化僧道:“只要大老官口许了就可解救。”钱百锡道:“容易容易,明日送来一看。”
正说着,背后忽见转出一人来道:“大老官,小的向日在将军手内,借了一个金银钱,闻得府上有两个金银钱,可肯一齐拿出来与我们看看?”钱百锡抬头一看,却认得就是下山路的这个万笏,便道:“使得。”万笏才将这圈套解了。钱百锡脱身放了马步行,化僧带马一同在温柔乡恣情畅叙,暮乐朝欢,常引到平屋之中洗澡。墨用绳虽然跟随,不敢向前同步,万笏常拉他到醉乡耽搁。钱百锡日与化僧、万笏作伴,骑了两头马,横冲直撞,终究不知路径,自道乖巧。看看走至一条尽头路,但觉水穷山尽,水落石出,路旁忽然闪出一人,蓦头打个栗爆,一个闷棍,打得钱百锡不知人事,人马尽滚倒在地。墨用绳双手将他扶起,再扶也扶不动。化僧上前揪住此人,此人向地洞钻去,土遁走了。原来此人就是脱空祖师,向日在钻天打洞,学道修仙,只为偷天换日,见不得天地面,逃避四方,游荡无从设法。今日遇了钱百锡,想起从前钱士命破了他的法术,不得讨他金银钱一看,如今这个钱百锡谅来可以打得他的闷棍,或可取他的金银钱到手。哪知化僧在旁,又被他看破,反来拿住,只得钻头觅缝,向土遁逃去。心忙意乱,毫无主意,见缝就钻,直至无钻之处,要紧出头,碰着了青石屎坑板,两边挤拢来,计穷力尽,被这亦硬亦滑的东西逼死了。正是:蜃楼结撰须臾散,兔窟经营转瞬空。
化僧、万笏将钱百锡撮弄起来,把他豁上了马背,坐好,化僧引道,墨用绳在后,他三人又往陷人坑去了。万笏别过三人,独自回下山路来,狭路相逢遇一人掮着耜头,劈头要来打他。万笏道:“我和你并不相识,如何平地要来打我?”那人道:“不打不成相识,打了你,你自然认得我了。”万笏道:“小的实在不知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凭你怎样泼皮,我总要处置你。我从前因不在前世寺中,所以由你在山门口大骂,我久已要来寻你,今日相逢,不能饶你。”万笏看来势头不好,万种哀求乞饶狗命,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碰就碰,诺诺连声,不敢一言回答。那人道:“你为了钱百锡,倒同我们化僧相识,留你在世,诚恐别人受害,饶你不得。”
就把耜头猛地一下,头破血出,万笏休矣。这掮耜头的原来就是前世寺内的魇僧,他打死万笏之后,无日无天,撞穿了天门,遇着杜天王,就死在乌盆天里。杜天王又不知死于何人之手。正是:强人自有强人收,逢着强人不敢强。
那化僧引了钱百锡、墨用绳,到了陷人坑,一进平屋,各人在内洗澡。墨用绳胆怯力薄,略探了一探,慌忙溜出,钱百锡也非久惯,畅情即止。化僧自以为老练,依恋不休,极情尽致,翻筋斗竖蜻蜒,兴波逐浪,覆雨翻云,无所不至,悠悠忽忽,不知不觉,沉溺不起了。钱百锡、墨用绳在外候久,不见出来,同去一看,但见化僧垂头丧气,口吐白涎,直挺挺死在平屋之中。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钱百锡同墨用绳只得缩身退步回家,家中许久不归,但见墙歪壁坏,内外通连,金银钱飞去,甚嫌无事。墨用绳道:“三年不经匠,屋里走了样,何不起造空中楼阁,壮观壮观何如?”钱百锡听了欣然,墨用绳去后,即唤了折了匠来家商议,正是:买眼药到石灰店,生病人与鬼商量。
不知空中楼阁造来成与不成,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半世经营无只字祸因恶积 一家欢乐得双钱福缘善庆西江月
作恶遭逢决恶,循良际遇必良。从来天道自昭彰,报应疾如影响。
为善自然得福,贪财立见乖张。世人若要子孙昌,切勿以钱为尚。
话说钱百锡听了墨用绳的言语,要起空中楼阁,同折了匠商议了一番,办几根湿木梢,几根阴架绡了,起造楼阁,但见:囫囵木头,未经铲削。弄堂里难拽,毫无寸尺。板门上打折,加钉入木。作梁个作梁,作柱个作柱,斧头吃凿子,凿子吃木头。想要一边打墙两边好看,为何砖儿能厚,瓦儿能保用几根出头椽子,必须要借沟打水。弄几个急水里桩头,砌几垛螺蛳壳。打墙墨线弹弗准,倒会牵钻眼。石脚摆不足,弗是老把作。压火砖头,无一块,吹木屑的,很有人。费尽心机,造成了一座空中楼阁,外貌倒像花描,其实却是弄险。此等规模,岂能耐久。一日,钱百锡又要摆架子邀几个酒肉弟兄,男女混杂,一家齐集楼中欢呼畅饮,不提防那楼阁,旺了几旺,唿喇一声,转瞬坍了。楼阁中人,尽皆压死。当日钱士命为了金银钱,害死了多少人,到今无几时,一家化为乌有。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墨用绳闻得空中楼阁坍了,走来一看,只见一堆坍屋。不晓得其中压了多少人。见有一堵墙,尚未坍完,扳开了一块砖头,要望望里面,哪知倒压着自己的脚,墙壁又倒在身上,也做了一个压壁鬼了。正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没逃城内那些有名的小人,尽皆去世;那无名小人,正还不计其数。大约总是一流人物,即如熊医、说嘴郎中、烂好人等,虽属无关轻重,终不离乎小人风气。大人已久深恶痛疾,必要殄灭小人,将厚土填高,使世上永远不出小人,真是探本穷源之大作用。那时大人遂携了时运来的手,同至小人国,遣人遍处填高,小人灭迹。独家村中,但觉一派荒凉,满地瓦砾,梦生草堂匾额,一并又经朽烂,不见字迹,只剩有堂字的字脚一划,略动一动,连这字脚也尽行不见了。时运来触目惊心,喟然长叹,遂口占一阕《黄莺儿》道:有数本难逃,劝人生安分高,欺心自有天知道。强的莫骄,弱的莫焦,到头善恶终须报。放眼瞧,行凶霸道,哪个好收梢。
大人道:“你要晓得此等小人,各有其名。”时运来道:“愿闻。”大人道:“钱士命丧心病狂,名为自道人;施利人欺贫重富,名为势利人;趋炎附世吮疮舐痔,名为勒脱人;刁钻奸狡巨滑,名为奸险人;贾斯文装腔做势,名为腼腆人;万笏枉生癞死,名为垃圾人;墨用绳死猫活贼,名为欺心人;邛诡人贫志短,名为命穷人;邛百卯人穷性富,名为压倒人;脱空祖师到手为财,名为浑账人;化僧穷奢极欲,名为无徒人;钱百锡挥金如土,名为懵懂人,皆不知金银钱的大道各执一见,随境遇以移性情,这是钱用人的人,不是人用钱的人。就是那妇人女子,也尽皆不知大体,妇德妇容妇言妇工,一些不谈,多为见短识薄,心高气傲,贪吃懒做,爱好轻狂,重赀财忘廉耻,性悍强,心嫉妒,无所不至,只为地土硗薄,故生此等之人。”正在谈论,路旁闪出一人接口道:“大人可晓得土薄所生的人,形体都未完全,比人各少一件。”时运来道:“看去宛像个人,并未见他少了一件。”那人道:“少在里面,不在外貌,故人皆不见。”大人道:“他们所少的是件什么?请道其详。”
那人道:“那钱士命是没有天良的;这个人:
肚饥不消三碗糠,困来弗消一忽眠。
铜钱眼内翻筋斗,一代新鲜一代殷。
那施利仁是没有面肩骨的,这个人见了:
大佛磕磕拜,狗眼看人低。
世间无难事,只要老面皮。
那趋炎、附世两人,是没自面皮的,他们说道:
为人在世乌嘈嘈,只要身上暖热肚里饱。怕啥面皮老,愿呼大卵脬。
那刁钻是没有本心的,这个人:
满面笑呵呵,心内毒蛇窠。口甜心里苦,面和心不和。那贾斯文是没有肩架的,这个人:
硬装乔,鬼做刁,抬身价,自为高。见行家,难斯招。强撑持,舌也跷。做尽了,虚圈套。耳通红,脚难跑。
那万笏是没有灵性的,这个人:
蛀蟟高叫出身低,仰出头来惹是非。
贫嘴不留穷性命,草鞋头上一堆泥。
那墨用绳是没有肝胆的,这个人:
人心不可测,莫信直中术。一嘴弗明亮,两眼墨焠黑。
那邛诡是没有肚肠的,这个人:
逆风点火自烧身,莫道无人却有神。
一两黄金四两福,横财不富命穷人。
那邛百卯是没有窍的,这个人:
有的掉,没的傲。他马莫骑,他财莫掉。羊肉弗吃得,惹子一身骚。
那脱空祖师是没有脑子的,这个人,不晓得:
吃不穷,着不穷,思算弗通一世穷。
搭着黄牛就是马,外头霍献里头空。
那化僧是没有筋骨的,这个人:
朝晨种树夜乘凉,莫管他家瓦上霜。
辛苦赚钱快活用,小人得志便颠狂。
那钱百锡是没有脬子的,这个人果然:
爱赌身贫无怨,贪花死也甘心。
门前大树好遮阴,有福不可享荆。
此等人人身尚未变完全,原可不有于人世,亏得大人鼎力填高,使他地土丰厚,自此小人不出了。小人不出,自然君子道长矣。”大人道:“仙长何人?乞道姓名。”那人道:“他是何人我是谁,并无姓名。”时运来恍然猛省道:“原来就是燧人,这是我的救命恩人。”燧人道:“指引你到小人国去,并非恶意,不过要你见见此等人可以惩创逸志,既复遇见大人,即可感发善心。要使你得性情之正而已,我去也。”转瞬不见。时运来道:“原来这等人各有欠缺,所以比人有异。”大人道:“燧人已去,小人已经殄灭,土风已厚,从此天下无没逃城矣。心事已了,我们且归故土。”时运来遂同大人回国,在正行道路行走,步至情理中,抬头忽见一股光明正气冲来,内中现出一个金甲神祇,就是才出门时梦中所见的这位神道,手持一对金银钱,说道:“时运来今日你的名儿不比从前,这是你的子母金银钱,快些收去。”言毕忽然不见。但觉两个金银钱已在手中。
低头细看,一个就是落在水中的子钱,一个就是父亲时行善所说的母钱,正是天生的一对,拿来收好,也无过还我故物,不甚惊异。从前失时不悲,今日得时不乐,坦然心地,仍与大人同行。不无略动思乡之念,不免面露愁容。大人早探其意,向时运来道:“时先生,人之和处,聚久必散。你我虽相契深厚,终无不散之理,以后不必形交,只可神交。先生离乡已久,我早已安排大船送你渡海回家,你意下如何?”时运来道:“彼此洒脱,无庸依恋。又承济渡,谨遵台命。”大人遂邀同好好先生、谦谦君子,来至海滩,共登大船,相送而去。但见海滩上起了一只海亭,来时踏着这块瓦,今却翻身盖在海亭上。行至海中,却见这条保佑的困龙,在云端飞舞,正是:瓦片也有翻身日,困龙也有上天时。
海中却无波浪,来往船只,尽是平稳而行,没有一只使顺风的。看看来至彼岸,正是中华地界,海岸上的人,见了异样大船,尽皆惊骇,个个称扬,人人羡慕。时运来毫不在意,藏好金银钱,告辞了大人登岸。大人道:“时先生此刻我们虽然分别,你我神交,与天地休。”时运来道:“小生身回故土,一心不离大人左右,岂敢有忘正行道路!”大人道:“你我相交,原不在于形迹,你稳步回家,我去也。”大船早已开行,一径回大人国去了。
时运来此时望旧路而回,气色态度,端的大不相同,回想从前时伯济时,宛如隔世。正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时运来得了两个金银钱,回至家中,拜见了父母,相见了兄嫂妻子,但觉父母欢欣,兄嫂妻子和乐,一家老少安好如故,骨肉仍旧团圆,天伦永远叙乐。便口占一绝道:翻身跳出是非门,今日方知天子尊。一念不忘天地德,寸心常感祖宗恩。
时行善道:“你去游学多时,所历何地?所遇何人?金银钱子母如何团圆?”时运来遂将一对金银钱奉上,把出门后在海滩失去金银钱,如何落水,燧人相救;如何入了小人国,遇着钱士命,如何遭挞;见了施利仁、趋炎、附世,如何受气;邛百卯借钱不遂,如何挑唆;万笏如何含血喷人;贾斯文如何拖人下水;刁钻如何冷笑;一脉隖中有墨用绳,前世寺内有化僧;脱空祖师的法术,邛诡的被杀,钱百锡的行事;后来得济摸奶河,大人殄灭小人国,自始至终,细细说了一遍。时行善道:“原来世上却有这等的人,人性本善也,只要能复其初,过而能改,则复于无过。”钱士命若得疏财仗义,倒可做个仁人;施利仁若是居心平等,却是一个能人;趋炎、附世若是心存羞恶,还是一个庸人;刁钻若是公行正道,也是一个解人;贾斯文只要忠厚率真,便是正人;万笏只要安分守己,便是直人;墨用绳只要居易俟命,便是好人;邛诡苦守清贫,倒是高人;邛百卯勤心劳力,不过苦人;脱空祖师账清理直,实是明人;化僧清心寡欲,尚是个趣人;钱百锡量入为出,岂不是个福人。可惜这等人,投错了胞胎,生在小人国内,所以各执偏见,尽为金银钱所累,不明金银钱大体。幸得大人将他风土转移,可保将来世上不生此等人矣。然此等人,正可为世上人说法,试将此等人—一遍告世上,那钱士命有财而谋财,不肯用财,一味的重财。世上的重财人听者:
《如梦令》
钱果如泉水,水滚不息。川流转运,造物忌人兜,一泄如注必尽。勿吝,勿吝,乐善好施最稳。
那施利仁、趋炎、附世,只为爱财贪财,所以趋财。世上的趋财人,听者:其二冷暖心肠宜屏,何必豪华堪敬。贫乃士之常,人品在乎德行。心正心正,富贵穷通平等。
那刁钻、万笏、贾斯文、邛诡、墨用绳只为无财而想财,傲财所以求财。世上的求财人,听者:其三言仁而行高品,大道生财亦顺。勉强想银钱,终究毫无所进,安分安分,君子固穷务本。
那脱空祖师、化僧、邛百卯、钱百锡有财而无财,无财为有财,以他人之财,为自己财,所以轻财。世上的轻财人,听者:其四本号财源如水,今古流通不滞。天物莫轻看,消长盈虚随你。休费休费,泼水欲收难矣。
天下有金银钱,乃天下之物,天下人得之。是以奉劝世上诸人,爱财应有度,不可自失品德,见钱如命。此书作者,原为劝人起见。仔细玩读,觉天下小人确有此等作为。掩卷思之,仿佛钱士命与施利仁如在左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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